《白痴》這部電影,當然不是拍給白痴看的,不過我想一定會有很多人,看完會覺得 Lars von Trier 把觀眾都當白痴,這種亂七八糟的作品也敢拿出來上戲院。結果就是大家衝著傳說中的「團體幹」 (gruppeknaald) 品頭論足,懷疑這挑戰各國電影審查尺度的片段,是不是 Lars von Trier 想要藉由裝白痴真正想幹的事。笨蛋!那是你想幹的事啦!你們全都被他耍了還不知道,白痴!(哎呀,我說溜嘴了嗎?糟糕)
撇開這個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去的白痴陷阱先不談(因為太傷感情了,你會發現白痴真的很多),《白痴》這部電影,基本上有兩種看待它的態度:要嘛你會覺得這真是不世出的犀利之作,把社會人我關係裡的偽善披露得體無完膚,這麼大膽又毫無顧忌地給所有看電影的布爾喬亞羞羞臉,非 Lars von Trier 不能也;要嘛你會覺得他費這麼大的勁,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這種事一句話就講完了,還得冒天下之大不韙,拍這麼一部電影來得罪天下人,何苦咧。你看這部電影是哪一種態度,取決於你有沒有看懂《莊子》,所以我敢斷言 Lars von Trier 沒讀過《莊子》,要不然就是他沒搞懂這位古今中外最聰明的白痴,到底在講些什麼。古今中外裝白痴
由於出動莊子的結果,這電影馬上就講完了,所以我們把解答壓到最後,先來聊聊莊子的幾位不肖後學:竹林七賢。竹林七賢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名裝白痴的中產階級,而《白痴》裡頭這些看得出來日子過得不錯,有餘裕參加這個「裝白痴俱樂部」的人,他們種種裝瘋賣傻的行為,一定會讓你聯想起阮籍、稽康這些人。「做白痴是一種特權,是往前邁進的一大步。白痴是人類的未來。」帶頭的 Stoffer 這樣宣示。竹林七賢肯定也是這樣想的,或者起碼他們也會這樣聲稱。
雖然我從來沒喜歡過竹林七賢,不過我倒是能夠體諒他們,為什麼要選擇用裝白痴這種方式,來面對(或是不面對)這個世界,因為無論你所身處的那個社會,是不是由儒家來界定人我之間適當的關係,只要是人類社會,根本問題都一樣:人與人往來並不真誠,說直白一點就是偽善。沒人願意承認自己並不想跟白痴做鄰居,所以來看房子的買家,臉上雖然有再怎麼掩飾也藏不住的嫌惡,然而面對「你們以後應該還會允許他們過來玩吧?他們很需要新鮮空氣」的道德挑戰,只能說些「我覺得他們很天真啊」、「他們看起來都很快樂,很好」、「我當然不覺得療養院應該跟住宅區分開」,這些政治正確的鬼話。
同樣的偽善綁架了一個貌似里長的人,他不敢挑戰 Stoffer 聲稱社區裡頭路沒鋪平,害得出來愛心義賣的白痴跌倒,不甘不願地掏錢買下了所有的義賣品。我覺得我彷彿看到了為了「證明」自己很有愛心,在火車站出口買一隻兩百元的爛鋼筆的自己,然後很厭惡地發現,像 Stoffer 這樣不想要挨家挨戶,看人臉色自取其辱的人,他們讓你掏錢的同時,很方便地把自取其辱一併轉賣給你。瞧瞧社區委員會的代表,捧著錢來好聲好氣請他們搬遷時, Stoffer 是怎麼應對的:脫光衣服在街上裸奔,對著落荒而逃的車尾大喊「該死的法西斯!」
Lars von Trier 不只是一味地貶斥他棄如敝屣的中產階級價值,他也很敏銳地察覺到這個裝白痴遊戲的盲點:你只能耍到那些自以為良善(或是根本沒這種自以為是)的偽善者。他們對渾身刺青,貌似兇惡的重機騎士就沒輒,因為這些心思單純的大塊頭,是真的出於良善,願意短暫照顧白痴十分鐘,即使他怔怔地望著他們的女伴也不以為意。而當這群假白痴碰上真白痴時就更有趣了,假白痴們不自覺地扮演起他們平日嘲弄的偽善角色,試圖對真白痴們表達善意,領頭的 Stoffer 倒是毫無芥蒂地表現出他對白痴徹底的鄙視,還罵其他人實在是搞不清楚狀況。
一翻兩瞪眼的人性實驗
他三番兩次罵隊友狀況外,是因為他們等級真的有差。這些人參與裝白痴活動的動機,自始至終沒有明說,也許是覺得好玩,也許是對社會懷有一種左派的憤怒,也許是想逃避什麼一時之間不想面對的現實,但顯然他們並不明白,他們參與的是 Stoffer 的人性實驗,而這個實驗的重點,並不在於凸顯這個社會上有多少偽君子——在牧場裡容易踏到牛糞,這種事哪需要你來凸顯——而是他們自己能不能超越人我關係的偽善,用他的話來講,這叫「愛你內心裡的白痴」。
這是一個幾乎可以不用做,結果註定要讓人失望的人性實驗。但是被 Lars von Trier 附身的 Stoffer ,還是很鐵齒地要印證一下。在他們其中一個成員雖然滿心不願意,卻沒什麼反抗就任由她老爸把她拖回家之後, Stoffer 覺得也該是對這些人進行終極測試的時候了:對陌生人裝瘋賣傻,佔些小便宜並不難,但你們敢不敢回到家裡,去上班的地方,在對你最重要的那些人面前裝白痴?那個沒有志願者,不得不用轉瓶子來決定誰先上的畫面,實在是太經典了,而被瓶子指到的「衰鬼」,反應更是寫實得不得了:第一個衰鬼馬上理解到自己放不下老婆小孩,馬上打包回家;第二個衰鬼鼓起勇氣姑且一試,卻不能自已地完美上完一堂社區大學的美學課,一副文質彬彬的學者風範。「你還真愛這套中產階級的玩意啊!」
「我不行。」「我辦不到。」「我不跟你們回去了。」縱情山林皆虛幻,棄絕禮教一場空,沒有把自己也賠進去的心理準備,說什麼反抗體制攏總係豪洨。只有故事一開始就跟著裝白痴的 Stoffer 走,一路旁觀卻覺得非常快樂的女主角 Karen ,自願回家裝白痴,證明他們這套確實行得通,還拉了一個女生做證人。也一直到這個時候,觀眾才終於知道為什麼她可以什麼也不問,就直接加入這個亂七八糟的團體,因為痛失愛子的她,已經什麼都可以不在乎了。她回到責怪她沒出席喪禮甚於關心她怎麼失蹤那麼久的家裡,在理應溫馨的客廳下午茶時光,讓蛋糕跟紅茶溢出嘴角,流過下巴,直到一言不發的老公終於忍無可忍,起身便是一個耳光。「夠了。走吧。」她的「證人」帶著她一起離開,大門關上, The End 。
但她們能走到哪去?人只要沒辦法真正做到離群索居,遁世棄俗,就必須面對社會裡的各種虛偽與造作,一個不小心就忘記了那個「內心的白痴」。阮籍佯狂以避世,劉伶罵你何為入我褲中,你應該要問的是,阮籍果真要避世又何必佯狂,劉伶你幹嘛還要讓人有機會跑到你內褲裡。中國那麼大,多的是了無人煙之處,他們卻偏要跟人攪在一起,然後說痛苦啊難受啊我們來裝白痴吧⋯⋯這就是為什麼我從來沒喜歡過竹林七賢,這些離不開人群又覺得人很討厭,覺得人很討厭又離不開人群的傢伙,做不成諸葛亮還有陶淵明這個選項啊,就算人家晚他們一百年才生出來也不是藉口吧,偏要用裝白痴這種方法「越名教而任自然」,這等級跟看了《鬥陣俱樂部》 (Fight Club) 之後,就覺得搞破壞可以超越自我的人,正好可以組一隊。
莊子的金手指
所以言歸正傳, Lars von Trier 的見解是:你真的得要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痴」,才能夠改變整個體系(或自以為能夠改變),但首先你得要挖掘你內心裡的白痴,對抗你不想當白痴的社會化制約,直到你把所有人全部惹毛了為止。很有勇氣,但實在是沒有必要,因為內心解放並不需要外在棄俗,莊子一句「外化而內不化」就搞定了,而這甚至不過是一大堆的真人修煉法,你全都做不到的情況下,他老兄幫你打的一個金手指作弊密碼而已。瞧,打 boss 的方法那麼多,你何必非得堅持用普攻,一刀五十一百地在那裡砍心酸的咧?
如果要用《白痴》的概念,來解釋「外化而內不化」這句話,我想我會這樣說:愛你內心的白痴,但是不要把別人也當成白痴,即使他們都是白痴。這三個「白痴」意涵都不一樣,只要一個沒搞對,你就會變成裝白痴俱樂部那些失敗的人性試驗品:內化而外不化。
刪掉了舊稿裡一大堆無關主題的牢騷之後,這篇文章的內涵大致上沒什麼變——除了莊子的那部份。如果是前年來改,還沒這一段哩。人要長進還真辛苦。(茶)
回覆刪除hi,我從ptt上連到這來的,你介紹的電影感覺很有趣(可能也是因為你文筆好^^),請問在亞藝或是百視達租得到嗎?謝謝喔,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回覆刪除沒意思的電影我當然懶得介紹啦! :-p 這部《白痴》在出租店可能不太好找,不過拍賣網站上應該有便宜貨可以撿。祝你好運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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