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懂的你，已經不單純了——電影《破浪而出》 (Breaking the Waves) (1996)

OK ，這個故事從貝絲姑娘要出嫁開始。她的家鄉父老不支持，但她很愛她的外地人丈夫，毅然決然嫁給他，婚後每天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但是好景不長，先生不久發生了重大職災，半身不遂躺在床上，她的美滿生活豬羊變色⋯⋯

到這裡為止還是個典型的苦情八點檔劇情，那種十幾年前你有機會在中視看到的「苦女十八年」故事。但是接下來的發展讓我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不能人事的老公要她到外頭找別的男人上床，再回來巨細靡遺講給他聽，還說不這樣他就會死翹翹。超愛她老公的 Bess 跟她深信的上帝商量過後，很努力地夫唱婦隨。男人不會好好對待自己送上門的女人，家鄉父老更是嘴下不留情，她有幾次實在是不想幹了；但是每次只要她一停下來，老公身體就每況愈下，而只要她一回去「辦事」，老公還真的日見起色。這啥小？

「這是個單純的愛情故事。」 Lars von Trier 這麼說。歡迎來到 Lars von Trier 的良心世界。

虔誠女與父權

看這部電影的一個基本困難在於， Lars von Trier 的愛情故事雖然單純，卻絕不簡單。單純本身從來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事實上那難得要命，因為從整個社會到背後的人性，都在逼著你不單純。要感受 Lars von Trier 對於那個在天涯海角的蘇格蘭 Skye 島上，鋪天蓋地管東管西的喀爾文教派的沒有好感比較簡單，要通透 Bess 跟她老公的內心深處，到底是怎麼想的，則沒有那麼簡單。我有點懷念那個可以置身事外，用學問把事情搞得很複雜的年代，那樣做真的簡單多了⋯⋯

好吧，柿子挑軟的先吃。 Lars von Trier 顯然相當鄙夷教會的獨斷、霸道、大男人，他把這些面相呈現得很直接：女人做禮拜時不能講話，女人不能參加葬禮，而那些掌權的老男人，他們的興趣就是給人蓋棺論定時，宣判他們生前做了什麼錯事，活該下地獄。我後來慢慢覺得， Lars von Trier 並不是真的很在乎這些教會男有沒有得到應有的批判，他好像只是把他們當成工具，用來對比 Bess 的虔誠與純淨。

噢，虔誠的 Bess 。觀眾會看到她低著頭，羞怯而卑微地細訴她的心聲給上帝聽；三秒鐘後，她抬起頭來，眼神卻充滿著銳利而篤定的光芒，聲音如同敲碎冰塊般地回答幾秒鐘前的自己。那個轉變的速度之快，涇渭分明之俐落，讓你全然無法分辨她是真有什麼神聖體驗，抑或只是一個瘋得可憐的女人。 Emily Watson 天衣無縫，讓人驚歎無語的化身演出，起初很難讓人相信這才不過是她的大銀幕處女作，但這就是經過舞台劇洗練的功力所在吧，更何況那可不是什麼阿里不答表演班或阿沙布魯工作坊的，而是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皇家！皇家耶！

挖到了像 Emily Watson 這種表演的珍珠，你就可以放手設計很多超級挑戰演技的橋段。我們看到 Bess 在結婚典禮開始前，等不及先進洗手間做愛，你卻看不到她有什麼歡愉的表情；但是稍後她在洞房看到先生裸露的全身，從頭到腳打量一圈，臉上的表情從好奇轉成驚喜的畫面，卻大概是我見過最美的一種慾望。 Lars von Trier 不是在拍Ａ片，他讓男主角露那一根出來，不是沒有道理的。

人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玷污了那份男歡女愛自然之性的美麗呢？好像是「嫉妒」。她半身不遂的老公對她的提議，乍聽之下跟隨便掰個故事就叫做有劇情的日本三級片有夠像的，然而那個表面的荒唐可笑底下，潛藏的卻是一份很深刻的嫉妒，嫉妒身心健全的 Bess 生命的可能性，嫉妒她能享受自己不能人事的身體無法再享受的歡愉。他開口要求這個活春宮的那一刻起，就污染了原本他們夫妻神聖的性，而且擺明了在欺負單純的 Bess 不懂。不過我想真正可惡的，恐怕還是在於他其實已經不在乎了。

純潔測試

這種荒誕到完全脫離正常人邏輯的劇情，交給任何一個稍微沒那麼勇敢的導演手上，或是一個把誇張當成掩飾的演員，這戲就會走味走得很嚴重。然而打從 Lars von Trier 讓 Emily Watson 一絲不掛地躺在床墊上（是的，她也露了那一撮毛），邀請一直對她很好的醫師上她的那一刻開始，我就開始為她覺得難過了。她自己有感覺到這事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又心急地擔憂要是沒能「完成任務」，上帝就不願意幫助她先生的病情，所以我們就看到她一臉惶然，卻毫無退卻之意地，很積極地到處邀請人成為入幕之賓。

她的醫師明顯不是柳下惠，但還有基本的道義與品格，讓他拒絕以這種方式「幫忙」。當然啦，你要找到不在乎這些的男人太容易了，而要在道德上落井下石也同樣容易。於是虔誠的 Bess 被禁止上教堂，有家歸不得，走在路上會有死小孩對她丟擲石塊，而在這個沒有耶酥，只有教會的世界裡，自然不會有人挺身而出，質問人群自認沒罪的再來丟石塊。她就這樣活活被砸昏在教堂外，但她還是堅持要繼續這麼做下去。好朋友問她為什麼，她只用一臉答案理所當然，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問的表情，簡單地答了一句：「 I can believe. 」

這實在太怪異、太離經、太沒有邏輯性了，因此有些影評人覺得，這電影根本沒有那麼好。我並不打算給這部電影的好壞下斷語，但我確實覺得他們錯過了 Bess 這個女人，所象徵的一種神性。沒有男人會為真愛犧牲到這種程度，所以確實，男人也無法理解為什麼 Bess 會這麼愚蠢。男人都很聰明，都很會算，都要你證明在先他們才要信。

在這些男人看來，這個故事的結局實在是太奇怪了： Bess 因為男性的暴力受虐而死之後，她老公竟然奇蹟似地復原了，然後在這個教堂沒有鐘的村莊，竟然傳來了 Bess 生前最期盼聽到的鐘聲。這完全不合邏輯，上帝的恩典需要用天堂點數去兌換，這個假託聽到上帝的聲音，叫她去賣淫的女子，只有讓我們審判讓她下地獄的資格。

所以這就是《破浪而出》，一部很有神性卻反宗教，昂首闊步的悲劇，讓愛給你救贖，也將你毀滅。總是覺得自己很聰明，甚至比上帝更有資格決定一個人是否應該下地獄的那些男人，他們永遠看不懂《破浪而出》在演什麼。

（最後修訂日期： 2012.02.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