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擊的巨人》這部十年磨一劍的動漫大作迎來了最終章,那麼我對它蓋棺論定的評價,有因為這個眾說紛紜的結局而有所改變嗎?對我而言,它依舊沒有封神,但毫無疑問是部相當出色的傑作,甚至比我最初認為的來得更優秀一些。所以我不是很能夠理解當初漫畫版完結時,為什麼迎來的會是排山倒海的「史詩級爛尾」撻伐,就因為那個結局不是大家想像的波瀾壯闊,不是大家期待的蕩氣迴腸嗎?人們對於這個世界的現實,似乎很難不抱持著不切實際的認知,覺得它理應長成心目中某種理想的樣貌,只要不是那樣就叫做爛尾;然而這個世界的現實是,它鮮少按照你的好惡與意志運轉,它有它自己的邏輯,它才懶得管你那天真的劇本是怎麼寫的。
我對於一個作品的評價,不是看它是否迎合我對於這個世界的想望與期待,而是看它有沒有一套邏輯自洽,不脫離這個世界實際運行機轉的鋪排脈絡。這就是為什麼我平常很不喜歡奇幻或科幻故事裡頭,那些為了架空世界能夠邏輯自洽而掰扯出來的「神話」,它們非常容易陷入自圓其說的怪圈,強迫角色為劇情服務,做出有違常理的決定與舉動。不過《進擊的巨人》的巨人神話編織得十分縝密,幾乎要跟《星際大爭霸》 (Battlestar Galactica) 的 Cylon 神話不分軒輊:在這巨人神話的背景脈絡下,艾連不再是仇恨薰心,民粹滅世的「艾主席」,而是預見到地獄盡頭的景象,為了謀求最佳解,一力承擔所有罪孽的悲劇英雄。他的巨人賦能讓他如同曉美焰以及菜月昴一樣,困宥在薛西弗斯式的無間地獄裡,嘗試無數種平行宇宙的可能性,經歷一次又一次無能為力的絕望;最後只能在各種爛到不行的結局裡,撈出這個差強人意的可能性,但這卻要他當個跟萊納一樣的半吊子混帳,去做違背自己本心的殺人工作。
自由之路的無間道
艾連眼見一個難民少年被瑪雷人霸凌,出手救下了他,然後對著他痛哭流涕,因為他知道這小子日後注定要被他發動的地鳴踩扁,現在被他救下來苟活於天地間,只是為了在未來悲慘地死去。該說這是鱷魚的眼淚呢,還是滅世魔王的偽善?然而觀眾卻沒有像他們平日在網路上,當個坐著打字不腰疼的鍵盤俠那樣,對於艾連行小善作大惡的行徑口誅筆伐。那並非出於他們跟著艾連一路走來,對於主人公視角無條件的共感認同(咦真的不是嗎?瞧瞧那惡評如潮的《最後生還者 第II章》 (The Last of Us Part II) ⋯⋯),而是因為這個老是把自由掛在嘴邊,走火入魔的模樣有時著實令人感到倦膩的自由教信徒,這時已經不是為自由而戰了,換了一個更私人更切身的動機:他關心這些比任何人都來得更重要的傢伙,希望他們能夠一直活下去。
為了這些他比誰都在乎的傢伙的幸福盤算,不惜把大半個世界連同自己一併擺上獻祭台,艾連在這一刻說服了我——不是說服我他這麼做的是非對錯,而是說服我像他這樣真性情的熱血笨蛋,確實是會為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朋友們,把事情做到這步不可收拾的田地。而我們又是什麼人,有資格評斷他為了自己最在乎的人們所做的奮鬥,即使他奮鬥的結果是把整個世界淹沒在血海之中?我們誰不是有著自己最在乎的某個人事物,又有誰不想要出於自由意志,為自己最在乎的那個人事物奮鬥?這個說出來有點靦腆,有點難為情,有點小家子氣的私人動機,不見得就比國族存亡啦、追求自由啦、伸張正義啦,那些聽起來高大上的理由來得更薄弱——對我來說,那說不定反而是更好的理由。
這個完結篇不僅給艾連滅世的暴行,賦予了一份苦心孤詣的超凡層次,它同時也為以調查兵團成員為主的救世小隊,回答了那個先前一直沒有被正面回答的問題:即使大屠殺是錯的,但是阻止艾連滅世等同於亡國滅種,他們犯得著為了對他們充滿敵意的「對岸」,倒戈相向讓自己的雙手沾滿同袍的鮮血嗎?這份為了劇情鋪排需要,不得不聖母婊發作的牽強感,總算是在里維對著陣亡的調查兵團眾人,自言自語的一段內心戲,獲得了一個足以說服我的論述:「你們難道是為了踐踏其他生命,才獻出自己心臟的嗎?不對⋯⋯我們描繪的那個沒有巨人的世界,應該是天真得令人無言的理想世界才對。如果不是這樣,怎麼配得上那些傢伙的心臟?」
這是調查兵團的初衷,一種天真到無可救藥,無論在哪個時代哪個地方,都很容易招人輕蔑訕笑的浪漫主義。然而在這個充斥著各種現實算計的世道,抱持著一份天真與浪漫,難道真的是那麼不值一哂的情懷嗎?倘若你對於這個世界沒有描繪過任何理想的樣貌,那麼「光是活著還不夠,要活得有價值」的中心思想要寄託在哪,你奮戰掙來的自由又要拿來實現什麼?如此一來,我們才能真正品出漢吉那句「那種總算輪到我的感覺」是什麼況味,以及為什麼分明是捨身斷後的悲壯場面,她卻能夠表現得一副快意瀟灑,化身為一團火球都能墜落在有如至福樂土的曠野,調查兵團的米娜桑都在那兒等著與她相見歡。啊,這個殘酷而美麗的世界。(遠目)
愛與自由的斬首刀
這份帶著詩意的釋然與解脫,是瀰漫在《進擊的巨人》完結篇裡的主旋律。就連一直覺得人生既痛苦又沒有意義,從而推導出不降生最幸福的「安樂死計畫」的吉克,也總算在「教練,我想打棒球」的心情下,從厭世的桎梏中解脫出來——生命本就沒有任何意義,但是生命本身就是意義,享受生命就是那個意義。他既猥褻又招搖地跑出來送頭,實在是太好笑了,好笑到甚至是有點歡樂,而歡樂的又豈止是不再厭世的吉克?約翰的立體機動裝置扳機又壞掉了,萊納被虧他明明叫盔甲卻老是碎掉,米卡莎也被揶揄她的兒時玩伴老是被抓走⋯⋯在這滅世與否懸於一線的史詩時刻,這個劇本不惜動用官方吐槽,更關心要角群的心理陰影面積,彷彿這場「天與地之戰」攸關的不是全體人類的存亡興衰,而是每個我們觀眾喜愛關切的角色,都要從內心最深切的羈絆中解脫,都必須對過往最晦暗的陰影釋然。
每個人都在面對跟自己和解的功課,而有誰比米卡莎更需要那份釋然呢?從艾連把那條直男圍巾給她圍上的那一刻起,就把生命意義全然寄託在他身上的米卡莎,面臨著深愛著艾連卻必須殺了他的兩難,以及在現實跟 IF 線中的艾連都叫她把圍巾扔了,「忘了我,自由地活下去吧!」的煎熬,她掙扎得頭痛欲裂,但終究領悟到了解答:深愛著他跟必須殺了他,這兩件事並不衝突,因為有些愛情就如同始祖尤米爾對弗利茲王的愛情那般,是個漫長的惡夢,結束它才是真正的愛。米卡莎之所以決意親手殺掉艾連,不是什麼唱高調的大義滅親,而是因為她深愛著艾連;正是因為愛,才要殺了他,讓他能夠從這條追求自由的無間道解脫,也一併讓自己從這份快要變成另一場惡夢的愛情解脫。
她把那條艾連叫她扔掉的圍巾圍上,「對不起,我做不到(把你忘了)」,縱身挺進揮刀砍下艾連的首級,然後捧起他那看似疲倦至極,閉目休養的腦袋,輕輕地與他吻別。在我偶爾也可以多愁善感一下子的心中,那剎那即永恆,美得令人醉心的畫面,毋寧是《進擊的巨人》最完美的句點了。(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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