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5日 星期日

給你掌聲的人,就是害你的人——電影《迷幻滑雪板》 (Die Große Ekstase des Bildschnitzers Steiner) (1974)

《迷幻滑雪板》劇照

大家都說荷索是狂人、瘋子。我說這個世界全瘋了。

《迷幻滑雪板》是我第一次看 Werner Herzog 的電影。我很刻意地在裡頭尋找瘋狂,但起初根本連個影子都找不到。 Oberstdorf 的雪景很漂亮; Walter Steiner 人看起來很古意;跳雪運動很優美。哪裡瘋狂了? Steiner 縱身一躍,在空中飛行了 179 公尺,比原先的紀錄多了十公尺——再多飛個十公尺,他就會在著陸區外摔個粉身碎骨。

冒著生命危險,跳得這麼漂亮,結果卻為了一個好像很鳥蛋的規則問題不算數。「失敗了你得馬上再跳,這樣才不會有心理障礙。」你以為在極限運動裡頭玩命就是瘋狂嗎?錯啦!

Walter Steiner 無疑是這個世界上最出色的跳雪選手之一,他強到經常得要自願退一個檔次來起跳,免得隨隨便便就跳出大會設定的著陸區,死得不明不白的。但奇怪的是原文片名裡卻對他的輝煌成就隻字不提。「木雕家史坦納的偉大狂喜」(直譯),好吧,也許 Herzog 想要探索他沒在跳雪時的私下面貌,但他在家裡敲敲打打也就只有一幕而已,全長不知道有沒有三分鐘。當然啦,當我看完整部片子之後,我就完全明瞭 Herzog 想要表達的是什麼意思了。荷索就是荷索。

簡單來說(其實也沒有複雜的講法), Steiner 之所以不斷挑戰玩命極限,單純只是因為他很享受騰空飛躍的感覺——不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為了追尋意義,甚至也不是要感受什麼精神,就只是喜歡那種感覺。 Herzog 用 20 倍的超慢速鏡頭,讓觀眾不僅僅是見證,根本是在感受 Steiner 的狂喜——時間彷彿真的凍結在他劃破天際的弧線身影之中,而跟在他身後拍攝的鏡頭,更是把他舉目所及,遠方的山脈稜線,腳下的樹尖人群,全部化作飄渺的景深。他在生死一線的半空中,可曾低頭往下看過,念天地之悠悠?

寵辱若驚,貴患若身

然而當這份單純的狂喜,掺進人們嗜血的期望時,一種強烈的違和感便油然而生了。他跳了一個失敗的著陸,人雖然沒有大礙,臉上卻掛了彩,爬起來的頭幾分鐘,也顯得有點不知人事;他想棄賽,但是主辦單位卻半強迫地逼他再跳,否則對買票進場的觀眾不好交代。如果你覺得跳或不跳是他的權利,他大可選擇不鳥那些草菅人命的主辦單位,那你就錯過了那個 Herzog 想要傳達的要點:現在讓你踏上跳雪台的,不再是單純的狂喜,而是人們對你不負責任的期待。那把一切的美麗都毀了。

Steiner 講了一個烏鴉的恐怖故事:他養了一隻烏鴉當寵物,這隻烏鴉後來脫毛脫得很嚴重,再也沒辦法飛了,被其他烏鴉攻擊得很慘,最後他不得不射殺牠,給牠一個痛快。這個聽起來有點莊子味道的寓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毫無疑問反映了他站在跳雪台上的心情。「現場有五萬人等著看我摔個粉身碎骨。」這就是所謂的粉絲,他們給你掌聲,要你表演,直到你被他們害死為止,然後扭頭就走,去找下一個讓他們高潮的人給他掌聲。

這部為時四十幾分鐘的紀錄片,最後一個鏡頭還是很美: Steiner 縱身一躍,跳出讓眾人歎為觀止的距離,完美地著陸之後繼續向前滑行。 Herzog 沒有停機, Steiner 的身影就這麼遠離人群,緩緩滑入一片雪白的大地,孤身孑然。「我希望這個世界只剩下我, Steiner ,一個人,其他什麼人也沒有。沒有太陽、沒有風、沒有雪;沒有文化、沒有街道、沒有銀行;沒有金錢、沒有時間、沒有呼吸。然後我就再也不會恐懼。」你要去想他的恐懼從何而來,再去感受他那些沒有恐懼的時刻,然後你就會明白 Herzog 想要說的是什麼。

荷索一點也不瘋狂,但是他探索的精微人性,再瘋狂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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