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知道這種沉重的歷史題材，不可能讓人感到心曠神怡，然而這部播映時間不到 90 分鐘的紀錄片，我竟然彷彿看完一部三個多小時的長片一樣疲憊，沒有精力再接著看原本打算看的另一部電影。離開電影院想找間餐廳補充一點體力，一個轉角彎過去，「南京東路」的路牌映入眼簾。我不是那種處處在生活的巧合裡尋覓神啟的人，不過有時候你真的會有這種感覺，彷彿有個有心無口的誰，千方百計要給你點什麼不言可喻的暗示。
《被遺忘的1937》之所以會被拍出來，就是源自於像這樣的神啟。擔任本片製片的商人企業家 Ted Leonsis ，有一年聖誕節在加勒比海度假，在旅館房間看報紙時，讀到了《被遺忘的大屠殺》 (The Rape of Nanking) 作者張純如的訃聞。 讀完報紙上刊登張純如其人其事的報導，他並沒有放在心上，把報紙隨手一折，扔進字紙簍裡出門去；但是報紙沒有完整丟進字紙簍裡，而是懸掛在字紙簍邊上，訃聞那一面剛好朝上，因此每當他回到旅館一開房門，就會看到那位三十多歲自殺身亡的陌生華裔女子，默然不語地凝視著他。在他假期結束要退房時，他又瞥見了那則訃聞的照片，心中一股異樣感油然而生——他把報紙從字紙簍撿了起來，塞進手提包裡帶走。張純如生前最感到遺憾的，就是沒有人把這段慘絕人寰，但又點綴著人性光輝的真人真事，拍成一部感人肺腑的的電影；如今她終於用自己的生命作為祭品，間接促成了這個多年未竟的心願。上帝真的是自有安排，只是有時候著實令人慨嘆哪！（遠目）
《被遺忘的1937》以《被遺忘的大屠殺》的內容為主幹，敘事的主軸放在「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成員留下的文字記錄。曾經以《你不必終止生命》 (You Don't Have to Die) 以及《世貿雙塔》 (Twin Towers) ，榮獲兩次奧斯卡最佳紀錄短片的導演 Bill Guttentag ，找來好幾位在獨立電影圈頗有名氣的演員，角色扮演這些安全區委員，以接受訪談的模擬情境，對著鏡頭訴說他們在南京「目擊」的一切。這個假訪談形式出乎意料地有效果，除了維妙維肖的妝容幾可亂真之外，這批演員入戲地把這些口白練成有如肺腑之言，情感渲染的效果也十分強大。就某方面來說，這甚至比當事人的口述歷史更具有權威性，因為口述歷史畢竟多出一個「中介人」來做整理記錄，只要不是逐字稿，就多了一層中介人個人的主觀揀材與詮釋；然而當年這些安全區委員卻是自己執筆留下這些資料，而你很難找到比醫師、教授跟傳教士，更具有文字論述能力的一批人了。與其找個只聞其聲不見人的第三者，假客觀真漠然地朗讀旁白，讓演員煞有介事地角色扮演，更能夠引起觀眾共鳴。除了當年安全區委員的角色扮演讀白之外，《被遺忘的1937》也採取紀錄片的標準作業流程，找到幾位死裡逃生的倖存者，以及親身參與南京大屠殺的日本老兵現身說法；敘事過程中夾帶呈現當年由安全區委員一手拍攝，冒險偷渡出境的影像記錄，鐵證如山增添了不容抹滅的說服力。
不過我看著看著，愈發覺得這部紀錄片真正的意義，也許不在於說服觀眾，世上確實發生過這麼一場被遺忘的大屠殺。大屠殺這種莫名其妙的事，總是令人無語問蒼天，可你一旦在智性上理解到這事以前有很多，現在沒少過，未來也不會停止，你很容易對它採取一個冷情當感的疏離態度，不然實在是太令人難受。這是我過往觀看這些歷史慘劇紀錄片的心理狀態，然而我發現這部電影卻能讓我打從內心動容，那是因為我們可以在這些照說事不關己，大可漠然以對的外國人身上，見證在最黑暗的時代，能夠迸現什麼樣的人性光輝。這些基督徒一輩子都在思索什麼是地獄，他們沒人想得到地獄是這種模樣，也一點都不想身處其中，但就如同有「中國辛德勒」之稱的 John Rabe 所說的：「你實在是無法就這麼一走了之。」
這幾個外國人在這畢生難逢的危急存亡關頭，選擇榨出他們每一分的生命能量，去做但凡有一丁點人性光輝的人，都會覺得義不容辭的舉措。然而令人不勝欷噓的是，這些南京民眾眼中的「活菩薩」，大多落得晚景淒涼，不得善終。當時身為南京城內唯一留下的外科醫生，日夜不眠開刀救人的 Bob Wilson ，精神崩潰，夢魘纏身；為南京大屠殺留下影像鐵證的 John G. Magee ，心力交瘁，英年早逝；冒著生命危險將影片膠卷偷渡出境的 George Fitch ，由於精神受創極大，日後在做相關演講時，不時會完全失去記憶；回到德國將這一切上報希特勒，希望德國能夠做些什麼的 John Rabe ，被蓋世太保請去喝咖啡要求封口，德國戰敗後窮困潦倒地度過餘生；以身為盾保護上萬婦女免於強姦厄運的 Minnie Vautrin ，理智線完全繃斷，經過多次嘗試，終於成功開瓦斯自殺；而為這世間追查、編纂、呈現這一切的張純如，最終也是用左輪手槍打穿了自己的腦袋。挺身而出對抗邪惡，想來既高貴又浪漫，但是鮮少有人告訴你，伸張正義從來就不廉價，而你獻祭的沒有別的，正是你的生命能量——每一份勇氣、每一絲痛苦、每一滴鮮血，都要預付，沒有折扣。
於是我們把這段沉重到令人窒息，也許因此這個世界有意無意想要遺忘的歷史，拉到大銀幕上逼著自己吞嚥了一遍。看完這部紀錄片很容易讓你我的反日情結油然而生，然而就如同製片 Ted Leonsis 所說，這部電影的意旨不在反日，而是反戰。就如同那句老話說的：不能記取歷史教訓的人，終將再受罪一次。 (Those who cannot learn from history are doomed to repeat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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