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3月27日 星期一

隔靴搔癢挑戰女性道德觀——電影《絕代寵妓》 (Dangerous Beauty) (1998)

《絕代寵妓》劇照

當妳心愛的男人不願意或不能娶妳時,妳要怎麼辦?是苦守純愛,孤獨終老?是傷心欲絕一陣子,然後認命地屈就他嫁?還是藕斷絲連,不顧身份清白地做小?在十六世紀的威尼斯,你還有一種選擇,可以保有尊嚴地用法理外的形式,擁有這份愛情——成為寵妓 (courtesan) ,大剌剌地搞婚外情。

《絕代寵妓》由 Margaret Rosenthal 的原著小說 The Honest Courtesan 改編,而這本小說則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小說名相當適切地表達了故事主題,不過片商依照慣例改了名字,而無論是「危險美人」還是「美人宿命」 (A Destiny of Her Own) ,指涉都有點模模糊糊的。片商下標題的能力似乎一直沒什麼提升。

《絕代寵妓》很容易讓你想起另一部賣得好很多的電影《莎翁情史》 (Shakespeare in Love) 。不只是因為莎士比亞正好活躍在同一個時代,這兩部電影也剛好都有描寫到文藝復興時代下的歐洲,對女人的歧視與侷限。《絕代寵妓》的性別批判火力,比《莎翁情史》稍微大那麼一點點,直接把良家婦女與風華寵妓拉出來做對比,凸顯當代女性在尋求社會定位時的矛盾與掙扎。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不太願意把這稱為一部女性主義電影,編導既沒有那個意思,批判的火候其實也不夠旺。

女主角 Catherine McCormack 先前在《英雄本色》 (Braveheart) 裡,飾演讓 Mel Gibson 扮演的男主角魂牽夢縈的女配角,不過戲份不多、扮相不美,沒有給觀眾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在《絕代寵妓》這部完全以她為中心的電影裡,她有一個完整的舞台,可以自由揮灑她的演技:豐富的表情,輕盈的身段,順暢的情感,我甚至覺得她演得不比隔壁的 Gwyneth Paltrow 遜色。跟她演對手的 Rufus Sewell 雖然也不是大牌,不過他們之間倒是有某種賞心悅目的搭配性,這種選角正確的化學反應,恐怕是很難以論理解釋的。

百無一用是婚姻

男女主角的銀幕效應雖然賞心悅目,故事裡的男女情事卻不然。 "Marriage is a contract, not a constant tryst." 女主角 Veronica Franco 的母親很早就給它破題:即使他們兩情相悅,男主角 Marco 也必須為了家族利益,迎娶一個四維八德的妻子。然而今日的婚姻就不是契約了嗎?以前是父母家族為你考慮政治與利益,現在是你自己考慮政治與利益。時代也許會變,人性卻不會。

從現代觀點來看有點諷刺的是, Veronica 選擇以寵妓的方式,保有她的自由與愛情,然而這似乎在道德上有所爭議的選擇,卻是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非常合理的抉擇。除了名分與禮教地位以外,寵妓在任何方面都比良家婦女佔優勢:她可以甚至是必須讀書,這樣才能跟恩客談論時事、吟詩作對;她擁有選擇一夜情對象的權力;她可以自由出入雕樑畫棟,穿梭於名流之中;她可以盡情展現聰明才華,接受眾人的讚美推崇。當然,能夠過這樣的生活,她可以輕易地比任何(被迫)三從四德的女人,更能夠享受人生的樂趣。

這裡頭當然有一個父權社會的根本矛盾,而《絕代寵妓》的精髓就是在凸顯這份矛盾:男人要求妻子有道德、守貞潔,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卻又嫌這樣的女人太無聊,而不得不在寵妓身上,外求陰陽調和之樂。 Marco 似乎有感而發又有所期待地,問他的新婚妻子有沒有發自內心的慾望,卻得到「我想幫你生一堆孩子」、「我渴望成為你的妻子」這些標準答案。他臉上難掩失望,但是引導她倒出這些倒人胃口(或者可以更直接一點,倒陽)答案的,不正是他們男人對妻子的要求嗎?

只要稍微有點自覺,稍微有點勇氣的女人,都不想成為婚姻裡的擺設。 Veronica 的好友 Beatrice ,一個擁有義大利菜市場名,但是因為但丁的《神曲》 (Divina Commedia) 而帶有純潔意象的女性,她自己順從家族的安排,嫁給有權有勢的中年老頭,卻希望 Veronica 能教導她的女兒成為寵妓,因為她希望自己的人生不要在女兒身上重演。很諷刺,但也很合理,因為在這個被男人扭曲的權力結構裡,寵妓的戰鬥位置顯然比妻子更為有利。

性別雙重標準

然而 Veronica 告訴她,牢籠再大也還是牢籠。當個卓越出色的寵妓,確實可以跟男人玩些風華絕代的吟詩作對,受到挑釁時也可以拔劍以對,但這並不能改變男人們把她視為玩物或工具的本質。就連自以為很愛她的 Marco 也不例外,他自己為了家族利益,要跟別的女人做政治聯姻,就要求 Veronica 放棄做寵妓的自在人生,以情婦的形式繼續他們的愛情;然而當 Veronica 為了整個國家的存亡,犧牲尊嚴取悅法國國王,他卻無法接受而揚長而去。只准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算什麼玩意?

但是如果你以為這是時代的錯誤,對不起,現在我們身邊有很多男人的想法,跟 Marco 先生是如出一轍的。 Marco 在電影最後,為了要符合好萊塢電影的政治正確價值,挺身而出為她喉舌,逆轉了他原本很難洗脫的沙豬形象,但你覺得你的男友會在乎這個嗎?這部電影有它寫實的地方,但它並不是寫實主義,這從電影後段黑死病登場, Veronica 因此被憤怒的群眾送上異端審判法庭,就開始有些不自然不合理的劇情,就可以瞧出端倪。劇本讓 Veronica 有為自己選擇的人生辯護的機會,然而這需要 Marco 等一干有權有勢的男人,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韙,起立相挺為她鋪下台階——一種真正有權有勢的男人,絕少去做的高貴作為。

這段失焦的法庭戲並非沒有它的重點: Veronica "confess" 很多,這個動詞可以翻譯為「懺悔」或「告解」,而當教會想聽到的是懺悔時,她很誠實地選擇了告解,而告解並不必然要帶有罪惡感或愧疚感。這個細微的差別確實有被呈現出來,但卻有畫蛇添足之嫌:寵妓一途本就是她贏回 Marco 愛情的唯一選擇,她有她不情願的地方,卻絕無後悔,甭論有罪惡感。這些事我們在前面都已經知道了,並不需要這個多餘的審判來予以正當化,而那些入幕之賓卻在最後,一個個起立為她做無言的辯護。情義相挺是很感人沒錯,只可惜現實的政治不會是這樣的。

這篇文章有很多藉古諷今的地方(你看出來了嗎?),不過電影本身有它值得一看的地方,我甚至覺得它的故事不見得比《莎翁情史》遜色。當然,前提是你得先把那些政治正確的鄉愿橋段過濾掉。

(最後修訂日期: 2010.05.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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