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Breath" 這一集的劇本，是 David Duchovny 跟編劇要來的——他一直吵著要有一集自己的 "Beyond the Sea" 。製播這個影集的二十世紀浮屍（劃線）福斯公司，始終不喜歡 Morgan-Wong 二人組交出來的這個劇本，認為裡頭超自然元素實在太少，整個故事都是滿滿的情緒、內心戲跟人情糾葛。然而這一集卻被 The X-Files 的社群奉為不世出的經典，我覺得實至名歸——也許你當初是出於對超自然現象的獵奇，每週三晚上才固定坐在電視機前消磨一個小時，但是你會因為今天不談怪力亂神，就覺得這影集偏離初衷，不看也罷嗎？一個戲劇如果沒有身而為人的情緒、內心戲跟人情糾葛，那麼到底是要看些什麼呢？
黑暗之淵，深不見底
今天的開場由 Scully 的母親口述，講了一個 Scully 小時候用 BB 槍把蛇打死，後悔不已的故事，「她發現自己從那條蛇身上，奪走了不是該她奪走的東西，她做什麼都沒辦法讓牠起死回生了」。 Scully 她媽說的，是她現在對女兒當時的感覺感同身受，但又何嘗不是 Mulder 此刻的心境。這是一個寫得很精彩的開場，把 Mulder 跟 Scully 這一年多累積下來的革命情感，以及少了 Scully 相伴， Mulder 的聖戰有多麼孤單，濃縮在短短幾分鐘內。
這場聖戰究竟是多麼沒有指望，在今天有著極為直白的描繪。 Scully 就連躺在病院裡，都有人要幹走她的抽血樣本，追人的 Mulder 喊一句「聯邦幹員！」，換來的是毫不猶豫的轉身一槍（當面近距離還打不中人的爛槍法就不要深究了）——政府見不得人的陰謀黑手，從來不曾如此不加掩飾。有別於永遠沉著穩重，講話總有弦外之音的 Deep Throat ， Mulder 的新線民Ｘ先生也沒在跟他拐彎抹角的——他從暗處閃出來，一把將 Mulder 甩到牆角，情緒激動地叫他沒事別找他，「你把他害死了，你也把她害死了，我不會讓這種鳥事發生在我身上！」他到底有多麼不想接 Mulder 這個 case 啊？然而儘管滿心不情願，Ｘ先生動起手來也沒在手軟的，他把派來幹走抽血樣本的敵人，乾脆俐落的處決式手法，令人不寒而慄。在第一季季末拍出 "The Erlenmeyer Flask" 的導演 R. W. Goodwin ，用相當具有晦暗氛圍的場面調度，把 Mulder 所面對的冰冷世界本質，刻畫得令人十分有感。
Mulder 在這場權力遊戲中無處使力的窘境，在他找上癌人出氣的那場戲表露無遺——附帶一提，「癌人」 (Cancer Man) 這個稱呼就是在今天這一集， Mulder 幫他取的綽號。面對滿腔怒火，看起來隨時都可能理智崩斷，扣下板機的 Mulder ，癌人大概只慌張了不到十秒鐘，那多半還是因為他很意外 Mulder 竟然有辦法找到他家來，而不是因為他害怕 Mulder 手上那把抓得不太穩的槍。事實上他們對峙的時間愈久，誰在主導場面的情勢就逆轉得愈是明顯，因為所有籌碼都在癌人手上。「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但你就永遠也別想知道真相了⋯⋯（ Mulder 氣得想扣板機，但終究還是鬆開了手指）那就是為什麼我是贏家。」
然而真正讓 Mulder 心灰意冷，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回辦公室打辭呈的，是癌人某種程度的真心話：「你瞧瞧我，沒老婆，沒家庭，有些權力而已。我做這些事是因為我相信我做的事情是正確的。倘若人們知道了我知道的事，天都會塌下來。」儘管百般不甘願， Mulder 內心其實知道癌人說的並沒有錯，一直在阻撓他尋找真相的敵人，也有他們自己的一套正義，他們並不是毫無來由，只為利己的純粹邪惡。癌人這番話為他的所作所為定了調，同時賦予了陰謀論一層有底蘊的深度。 William B. Davis 最初只是被劇組請來在背景抽菸的， Goodwin 原本還先入為主地想刪減他的戲碼，但是他用相當有個人風格的演技，讓這個角色發展遠遠超出了原先的設定。
貨真價實的正能量
如果只是一味地渲染政府黑手的不可抗力， "One Breath" 不會成為 The X-Files 經典到沒有之一的神作。把 Mulder 從自怨自艾的泥沼中拉出來的，是代替 Scully 發聲的姊姊 Melissa ；有網友說「今天真是看見美女了」，我則是覺得 Mulder 恐怕不只是看見美女，還活見鬼了——這世界上竟然有比他還要純正的 believer ，要引領他一起去感受 Scully 的靈魂。這時候出現一個有點寫意的畫面： Scully 坐在湖上離岸不遠的一艘小舟上，小舟用一條看似不太牢靠的牽繩繫在碼頭上，站在碼頭上的 Melissa 真心誠意守護著 Scully ，理應最關心她的 Mulder 卻雙手岔胸，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因為他什麼都感受不到。「你的憤怒與恐懼蒙蔽了感知」， Mulder 卻對 Melissa 的新時代閒扯淡嗤之以鼻，「我可不想只是在半空中亂揮手」，然後他回家用膠帶在窗上貼出Ｘ字樣，等待著另一個不牢靠的救贖。
這位「我也曾經跟你一樣」，現在變得既滑頭又利己的Ｘ先生，給心灰意冷的 Mulder 提供了一個不怎麼優的反抗選項：跟「那些人」真刀真槍地性命相搏。這個選項既沒辦法救回 Scully ，也無法讓他更接近真相一步，但是面對說生就生，喊死便死的陰謀黑手，已經不知道還能怎麼反抗的 Mulder ，也只能獨自坐在晦暗的屋裡，等著抓起桌上的那把槍，進行最形而下，最可悲的抵抗——直到 Melissa 提前來敲他的門，希望他能去醫院送 Scully 最後一程。她著實不明白為什麼 Mulder 到了這個節骨眼，還不能夠離開這個不見天日的屋子⋯⋯不，也許她比 Mulder 自個兒還要心裡明白？
「你為什麼就不能放下你的憤怒、偏執、還有挫折呢？你知道嗎，一件事情很好很正面，並不表示它就一定很蠢很平庸！為什麼你寧願東奔西跑，到處試著扳回一城，也不願意直接跟她表達你的感受？我對你有更多期待， Dana 也是。即使這樣做沒辦法把她救回來，起碼她會知道你的心意，你也會更明白你自己。」
如果 Mulder 還有一丁點真男人的腦袋，她應該要跟 Scully 要她姊的電話。
人生的每一天，都是一場冒險
Mulder 最後總算離開了那個別人幫他選定，沒有任何意義的戰場，到醫院去做凡夫俗子唯一能做的事：徹夜陪伴 Scully 。然後他回到住處，望著已經被翻箱倒櫃，宛如他人生寫照的房子，疲累的身心終於再也 hold 不住，倚著門框慢慢滑落，蹲下來望著自己無能為力的雙手啜泣。這是我們從未見過 Mulder 脆弱的一面，但也使得他比任何時候，都還要來得有血有肉。
這個故事有相當晦暗，令人絕望的一面，也有非常光明，走在正道的一面；然而那個萬取一收，正反合的中庸角色，竟然是由表面上常跟 Mulder 打官腔，暗地裡不時罩他一把的 Skinner 來擔任。他來到遞辭呈的 Mulder 地下室辦公室，摘下平常打官腔用的那副眼鏡，難得感性地分享他的越戰經驗：自己如何出於一腔熱血自願從軍，開槍打死十歲人肉炸彈之後，從此不知為何而戰，直到一次靈魂出竅的瀕死經驗。「我很怕去探索超出那次經驗以外的事物。但是你呢？你一點也不怕。你的辭呈不予批准。」即使是木頭如 Mulder ，也突然領悟到就是 Skinner 暗地透露癌人的住處給他知道，這樣做是有生命危險的，然而拿命去冒險的人卻淡定得很。「 Mulder 幹員，每個生命，每一天都在冒險。那就是人生。」
所以 "One Breath" 這個幾乎沒有超自然元素的故事，究竟是如何成為 The X-Files 獨一無二，也許稱得上空前絕後的不朽神作？很微妙的是，正是因為它不談怪力亂神，滿滿的都是人皆有之的悲歡離合，愛憎情仇，而每個登場的人物，都恰如其分地把他們各自的戲份推到滿，又不失溫潤細膩。這最不像 The X-Files 的一集，出乎意料但又不意外地，成就了一齣最動人心弦的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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