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不會消逝，只能釋懷——電影《心靈角落》 (Magnolia) (1999)

這部每隔幾分鐘就會冒出連串髒話，帶有 f 開頭字根的各式字彙，以大約六到十五秒的頻率連珠砲轟觀眾的電影，全長超過三個小時。在看的時候也不覺得格外精彩，但是坐在電影院裡看，卻不覺得電影有那麼長，字幕浮現的第一個想法是：「啊？演完啦？」我在想，為什麼一部既漫長又不緊湊的電影，竟然能夠讓你從頭到尾忘了對錶？我覺得是因為《心靈角落》就像是你的人生寫照，既不格外精彩，有時候還歹戲拖棚，但你還是一直演一直演，自己都不知道煩的。

如果你不太明白我在講的是哪一種感慨的話，我們不妨從片名開始，探究一下這部電影的內涵。「木蘭花」似乎是電影裡那條大道的名字，但是它真正的意涵，可以從導演 P. T. Anderson （他喜歡別人這樣叫他）親自操刀設計的電影海報窺見一二——一朵木蘭花從中心綻放開來，眾家角色散落在花瓣上，靠著花托彼此遙遠地連繫著。比鄰的花瓣雖然看似親近，卻各自獨立，無所交集；花朵愈是盛開，花瓣之間就愈是分離。

機遇、巧合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正是這樣嗎？我們看看這張 Wiki 上面，有人精心製作的簡明人物關係表，一覽無遺。不過為了讓你感覺到這部電影是怎麼樣讓人心神不寧，我們還是來把事情複雜化一點吧：盡忠職守但是不怎麼精明的好人警察，對訪查時應門的女子一見傾心。這個喜歡把音響開到震耳欲聾的嗑藥女子，才剛把老爸吼了出去。被吼的老爸罹患癌症，回想起他禁不住誘惑而背叛的妻女，身心支撐不住，在他主持三十多年的機智問題節目上昏倒。同樣在現場身心崩潰的，還有參賽的天才兒童，他對於這個逼他尿褲子卻沒人在乎的世界，有著微弱卻深刻的不滿。前一代小時了了的天才兒童，則不知道怎麼在他亂糟糟的人生裡，得到一份互相的愛。這個電視節目的製作人臥病在床，悔恨他這一生犯了多少無法彌補的錯誤。充滿愛心的看護幫他找到失散多年的兒子，然而現在身為把妹教主的他，始終無法走出被父親遺棄的童年陰影，而父親的少妻無法接受當初為了錢跟他結婚，即將繼承一筆大遺產的事實，因為她現在真的愛上了他，卻得眼睜睜看著他逐漸死去……

頭暈目眩了嗎？我發現我竟然對箇中關係瞭如指掌，了透於心。這個看似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不會比台灣本土劇更扯；靜靜回想一下六度分離理論（如果你沒聽過，沒關係，這只是個書袋），你就會發現這個的人物關係還蠻合理的。更重要的是，一旦你看出這群生活在現代社會的男女老少，他們共通且似乎無可避免的疏離、怨懟與悔恨，你也會發現他們演的大同小異，根本就是同一齣。

然而《心靈角落》的開頭，卻是三段極為誇張，風馬牛不相干的都市傳說，表面上似乎只是在說明，劇中這些人物以各種奇妙的方式串連在一起，並非編導異想天開的穿鑿附會，而是這個世界就是充滿著各種機遇與巧合。但是稍微再想一下，你就會發現這些表面上的機遇與巧合，其實並不是那麼隨機。比方說跳樓輕生的青年，因為前一天鋪設的安全網沒有摔死，卻在墜落中途被擦槍走火的爭吵夫妻一槍打穿了肚子，一命嗚呼；吵架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父母，而偷偷給他們揮舞的霰彈槍上膛的不是別人，正是不堪其擾的兒子。東方人可以很方便地把這說成因果報應，而西方則有個叫做「存在主義」的東西（你一定聽過但不見得搞得懂，沒關係，那也只是個書袋），宣稱你不但在為你自己做決定，同時也在為別人做決定，所以這一切都是其來有自，並非巧合。

崩潰邊緣

我們可以不用管這些人的存在究竟是不是先於本質的問題——這留給文藝青年在咖啡館消磨時光用吧——但是在這個平淡無奇，似乎只有降雨機率高了那麼一點點的一天，戲裡的眾家人物各自展開他們的日常生活，但他們實則都已經瀕臨身體或精神上的崩潰邊緣，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不約而同地選擇同一天掉落在他們身上。只要一想到這些稻草其實也都隨時壓在你我身上，而我們卻不見得比故事裡的角色們堅強多少，就讓人很難釋懷。哪一天要輪到我們上演這些崩潰秀呢？

真的，你隨手一抓，都是一把似曾相識的苦澀滋味。天賦異稟的昔日天才兒童，腦中裝填的一堆無用知識，無法幫助他愛人與被愛，只能天真地為自己戴上個不需要的牙套，然後期待這樣就能獲得同樣戴著牙套的人的愛。現任的天才兒童則彷彿是另一個翻版，勢利的星爸關心他的表現甚於他的感受。我們不難想像他的兩個隊友也有這樣的爸媽，但他們可沒有矛盾，市儈勢利的醜惡嘴臉，已經與大人無異。

父親錯待子女，似乎是《心靈角落》裡，一個普世性的主題。兩個看似事業有成的男人，一個拋家棄子，臨終前在病床上悔恨有些錯誤永遠無法彌補，一個不敢面對自己曾經對女兒上下其手的事實，即使病入膏肓也換不到女兒的諒解。「父親犯罪，禍延子孫。」他們的子女一個成為把妹教主，躲避在曲意操弄的兩性關係中，一個則放縱於性愛與迷幻藥的世界中，欠缺生活的方向，也無法與人正常社交。你真的可以從子女身上，看到父母（在這些案例裡只有父親）所造成的深遠影響——說也奇怪，都不是什麼好事，但卻又那麼普遍地存在。

跳脫扭曲變形的親子關係，我們還可以在其他的人際關係中，找到各式各樣的錯待。為錢下嫁的不忠少妻，卻因為動了真情而無法承受良心責備的諷刺煎熬，而在藥局伙計不經意的刺探下崩潰失控。大方接受女記者（這裡一定要強調一下性別）採訪的把妹教主，面對不識相的對方用力挖掘他最最諱莫如深的兒時瘡疤，選擇以沈默批判對方。即使你選擇坦誠相告也沒有用，節目是現場直播的，所以你不能去上廁所，尿了褲子竟然也沒人在乎；而如果你有滿腔的愛卻不知道怎麼給出去，你也只能以注定失敗的悲劇英雄姿態，做出讓每個人都覺得尷尬的告白。

其實還有很多隱藏在鏡頭間的枝節末梢，不過我想這些已經夠你嗆的了。欺瞞、背叛、謊言、掩飾、逃避、偽善、貪婪、刺探，這些你經常覺得不得不為、身不由己的必要之惡，醞釀出來的是孤立、猜忌、悔恨、陰霾、失落、茫然、以及憤怒。人情險惡盡皆於此。

逃避無門

你不禁要捫心自問，為什麼這些人如此勤勞地，把自己跟身旁的人的生命弄得一團糟？他們並不是生而為惡，所企求的也只是一些微不足道、常民一般的小情小愛，卻因為那麼一點自私、一點隨便、一點不體諒他人，竟然可以把這一切搞得如此不優。大明星 Tom Cruise 飾演的把妹教主，兀自在台上聲嘶力竭地宣示著 "I will not apologize for who I am! I will not apologize for what I need! I will not apologize for what I WANT!" 因此你要翻開他的把妹教案第二十三頁，研讀「如何假裝自己是個溫柔體貼的男人」；女人們別急著噓，因為這不只是個男人欺騙女人的世界，這也是女人欺騙男人的世界，還是個父親欺騙兒女的世界，夫妻彼此欺騙的世界。每個人都在欺騙別人，也被別人欺騙，而欺騙你跟被欺騙最多的，竟然是那些與我們最親近的人。

關於欺騙與背叛的電影很多，但是 P. T. Anderson 運用靈活多變的運鏡技巧，以及十分入味的背景配樂，將這份令人不舒服的感覺，一點一滴注入觀眾的意識。當他用一鏡到底的長鏡頭跟拍電視台作業的時候，我們彷彿看到一個各司其職，但是沒人關心其他人的社會縮影，大家都忙著從這裡到那裡，無暇停下腳步；而當同樣的長鏡頭固定於一處時，我們卻似乎在鏡頭前逐漸崩解的人物身上，看到深藏在各人心中的陰霾，火山爆發似地噴發出來。而在鏡頭忙著在眾多同時進行的故事線之間穿梭跳躍時，我們聽到背景音樂始終如一地貫穿時空，暗示著這些各自迸現的情節，其實都是同一齣戲。

這些痛苦不堪的人，在崩潰前的最後一刻，都在尋求某種自己也不見得那麼清楚的救贖與解脫。但是對不起，累積幾十年的業障，最後一笑泯恩仇，這種事雖然不是沒有，需要的卻是莫大的智慧與勇氣，然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卻連過去的陰影也走不出來。 "We might be through with the past, but the past ain't through with us!"

天雨蛙、人夜哭

於是我們只能看到所有走投無路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彷彿在唱《明天會更好》似的，接龍唱著同一首尋求救贖與解脫的歌。然而你仔細一聽， Aimee Mann 的這首《 Wise Up 》，卻壓根就是《明天會更好》的反函數。「痛苦不會停止……痛苦不會停止……痛苦不會停止……所以就放棄吧……」每個在唱和這首歌的人，看起來都那麼孤寂，那麼絕念，那麼像某些時候的我們自己。

場面搞到這樣，要如何收拾？ P. T. Anderson 的解答相當地別出心裁：引用聖經的《出埃及記》 (Exodus 8:2) ，降下傾盆大蛙，打亂他們原本要繼續拿自己的人生亂來的行為。 "If you refuse to let them go, I will plague your whole country with frogs." 我在想，到底你要放手讓什麼東西隨風而逝，才能得到救贖與解脫？是那些陰魂不散的陰霾過往吧，但是人要甩開自己累積的業障還真難。

《心靈角落》這部電影，從頭至尾幾乎都在描寫現代人身陷重圍，無法打破隔閡的困境。所以這部電影是全然的悲觀囉？這麼認為的人所犯的錯誤，就跟那些認為存在主義也很悲觀的人一樣，把正視荒謬的現實並尋求出路的勇氣說成悲觀，好像這樣自己就不必鼓起勇氣面對似的。不過這種怯懦其實可以體諒，因為救贖之道並不好走，有時候雖然是明擺在那裡，但你就是視若無睹。片中有個在這類故事裡，幾乎一定不可免的先知角色，以小男孩饒舌歌手的形象，對著好人警察提示唱歌提示罪犯的線索，他卻眨了眨眼，視若無睹。他後來為此付出了代價（幸好沒有很大），而如果你看完了這部電影，對裡頭這些成天在我們生活中上演的罪惡，也眨了眨眼視若無睹的話，你遲早也要付出代價。

柳暗花明

我們不能盼望先知來告訴我們該怎麼樣，但是 P. T. Anderson 還算夠意思，至少指點了一條迷津給觀眾：真誠。好人警察與嗑藥女子一見鍾情，他們彼此還不知道對方隱藏了什麼，但是他們約好了要對彼此真誠。「我什麼都告訴你，你也什麼都告訴我，這樣也許我們就可以省掉所有那些把人害死，狗屁倒灶的謊言。」這真的很難，但也可以很簡單，完全存乎一念之間。如果你真的有勇氣這麼做，也找到有同樣的勇氣這麼做的人，你們的人生就可以免於陰影、隔閡與背叛。

《心靈角落》這部電影，不是讓你覺得無聊透頂，就是讓你感到痛徹心扉。無論我怎麼努力將自己從故事裡抽離出來，有時候還是不免被捲進去翻騰，因為這幾乎是你每天走出去面對人群，都要上演個幾十次的戲碼，有時候你還會不自覺或不得已地跟著演起來。在你學 Julianne Moore 崩潰給大家看，對著那些超級過份卻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的傢伙，聲嘶力竭地喊著 "Shame on you! Shame on you!" 之前，你能夠找到人性的尊嚴與高尚嗎？

在看這部電影時，我二十一歲。還不是久經歷練的年歲，但是再過個十五年，回頭重看這部電影，也許我們會發現，這部電影跟《卡拉馬助夫兄弟們》 (The Brothers Karamazov) 一樣，是一部被認定三十五歲之後再來閱讀，就會有深刻感受的絕佳作品。有了足夠豐富的人生經歷，你就會發現這些洗練的傳世作品，描繪人性有多麼深入貼切；然後想到自己的人生，若非泣不成聲，就是欲哭無淚。

（最後修訂日期： 2010.08.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