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does endure ——電影《真情難捨》 (At First Sight) (1999)

《真情難捨》這部電影，跟我有一段個人恩怨。那天我跟朋友看完《電子情書》 (You've Got Mail) ，離開電影院時，她指著牆上的一張電影海報：「誒，我想看這部電影唷！在紐約拍的，而且又是一見鍾情的⋯⋯」我一邊隨口應著「那麼等到五月的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去看哪！」，一邊端詳海報上閉著眼睛，一臉深情的 Val Kilmer ，跟臉上寫著「我是你今生的新娘」的 Mira Sorvino 。 Damn, I hate these movies.

我不喜歡紐約，就連伍迪艾倫也救不了這個城市；比紐約更讓人受不了的，是一見鍾情的愛情觀。偏偏我這位朋友兩個都很愛，而且她就在紐約遊學時，跟一個義大利男生（ an Italian guy, phewf ）一見鍾情，回來以後就很認真地計畫把自己送過去留學然後嫁人。「這電影一定會很好看！」你不難想像我心裡是怎麼想的。咦，不對，你不用想像，我已經說溜嘴了。

這麼說起來，《電子情書》以及它的前作，大名鼎鼎的《西雅圖夜未眠》 (Sleepless in Seattle) ，也都是愛情觀類似的作品，或許還更赤裸呢！也許我從來就沒真正喜歡過這種電影的論調，只是不想掃大家的興。可我天性就是個掃興鬼，而你想要掩飾自己本性的努力，很多時候都只是白費力氣。

我們最後沒有一起去看《真情難捨》。

這部電影後來被我爸媽租回家，看完後給了「有點沈悶，可以不用看」的評價，我那時也沒興趣跟自己的怨念相見歡，就讓他們把片子還了。然後過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在百視達的架上，又看到了那張一往情深的海報。我想我會把它帶到櫃台去，是因為我再也受不了它三不五時跳出來對你冷嘲熱諷，好像你永遠拿人家心中的夢幻泡影沒輒似的。

我沒料到這部電影把女生弄哭的本事，跟男主角 Virgil 的按摩功夫一樣好。這故事出乎意料的好看，只不過是以人皆曰沈悶的方式罷了。（笑）

咸有所感不簡單

關於《真情難捨》，最大的一個誤會應該是：這根本不是一個一見鍾情的故事。這牽扯到另一個看似理所當然的問題：什麼是一見鍾情？

從字面上來看，一見鍾情要你「一見」就「鍾情」，產生感情的時間要很短暫。但這個成語隱含的意思其實是：時間短到你們沒得培養感情，因此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你從不會說跟久別重逢的誰「一見鍾情」，因為你們早就已經對彼此有所認識，感情以前就有基礎；你只要說得出對方讓你動心的具體優點（注意，要具體），即使一個晚上就喜歡上對方，你也不會說你們是「一見鍾情」。一見鍾情的必要條件，看似跟時間有關，實則要看你能否說出個所以然。

然而這卻不是《真情難捨》這個故事裡， Virgil 跟 Amy 談感情的情況。身為按摩師的 Virgil ，一碰觸到 Amy 的身體，就能描繪出她紐約客的繁忙生涯。當然啦，如果你夠細心，就會發現 Virgil 描述的，都不是視覺經驗：這塊肌肉是地鐵在隆隆作響，這條筋是你沒叫到的計程車在大按喇叭，而她說起話來像奶油一樣柔軟，還帶著肉桂香。他一直很用心地以他可以運作的感官，去認識、去了解他有興趣的這個女孩，程度或許比我們生活中大多數的泛泛之交，都還要來得深入。

Amy 同樣以她的方式，試著去體會 Virgil 的生活經驗。她掉了一個德文書袋，叫「 Einfuehlung 」，中文有翻譯成「同感」或「神入」，這些讓人暈頭的哲學用語的，其實它的內涵可以用一句大家都聽過的成語來表達，就是「感同身受」。你要怎麼對一個盲人感同身受呢？你可以把眼睛矇起來，體驗幾秒鐘看不見的人生，即使這種感同身受的方式很粗淺；你也可以用比較深入的方式去體驗，跟著 Virgil 一起聽雨，一起感受雨聲如何描繪整個空間。

我有時也會在房裡靜靜地聽雨，自然是聽不出什麼空間感的，不過那種感覺很美。但那又怎麼比得上，有人跟你「感同身受」呢？這部電影就是有一種氣氛，會讓你不自禁地設想自己身處其中，然後發現你現在談的這份感情裡頭，一直欠缺的是什麼。「他觸摸我的時候，我覺得他是想要更瞭解我，而不是對我有所求；他聽我說話時，就好像我是這個星球上唯一的聲音似的。雖然他看不到我長得什麼樣子，我卻覺得他真的瞭解我這個人。」說得平淡無奇的，但又有多少人所謂的「另一半」，能夠做到這個樣子？你連意有所指地往客廳另一頭望去也不想，因為有些人有些事，還是不要去面對的好，免得大家難堪。

恆久不已更困難

即使以浪漫為體的好萊塢愛情片標準，我也覺得《真情難捨》其實還不錯看，不知道是因為 Mira Sorvino 在這部片裡的扮相很柔美，還是 Val Kilmer 把一個不容易詮釋的盲人角色演得很可人。但我更沒料到的是，這些如棉花糖般，柔順甜美的愛情滋味（這是一個有梗的譬喻，你看了電影就知道），竟然只占了整個片長的四分之一。甜滋滋的愛情並不難產生，問題是你要怎麼維持下去，發展昇華？

浪漫之後的第一個考驗是：你真的準備好要跟盲人共度一生了嗎？ Amy 隨手一擺，差點絆倒 Virgil 的椅子，以及護弟心切，氣得大罵的姊姊（由《捍衛戰士》 (Top Gun) 永遠的美豔女飛官 Kelly McGillis 飾演，她把這個長姊如母的角色演得真是到位），都在預告著跟盲人一起生活，有很多明眼人想都想不到的細節必須注意。

面對這個考驗， Amy 的對策非常簡單：想辦法恢復 Virgil 的視力，這樣她就不用面對這些麻煩了。她理所當然地去找可能有效的療法，但是當我們看到 Virgil 那副毫不熱衷的態度，聽了他姊說明他曾經為此受過的各種折騰，你開始瞭解到自己的一相情願，為什麼人家並不領情。 Virgil 指著 25 呎外的一棵樹，告訴 Amy 說那對他來說是 14 步，如果他一邊想著別的事情，走快了走慢了，就會撞上它。我想在那一刻，觀眾跟著 Amy 一起理解到，盲人的世界自有其運作法則，你覺得你在幫忙，卻可能適得其反。

但這是 Amy 想要的，而 Virgil 不喜歡一覺醒來，發現她不在身邊的那種感覺。「我不願意做任何會失去她的事。」於是他跟著 Amy 到了生活型態壓根不適合他的紐約，接受了他自己並不熱切期待的眼睛手術。手術很成功，然而這卻造成了第二個大家完全沒有預料到的考驗：恢復視力讓 Virgil 原本已經駕輕就熟的盲人生活，突然變得一團糟。我說的不是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 Hello? 」，把髒話塗鴉視為線條的藝術，或是看不懂 Amy 親吻前夫的表情意涵這種事；改編自 Oliver Sacks 《火星上的人類學家》 (An Anthropologist on Mars) 裡的真實故事， Virgil 實際上適應不良的情況，遠比電影演出來的要更混亂、更難以駕馭。編劇在這段花了整部電影將近一半的時間，卻用一些隔靴搔癢的花絮，來代替真實案例中的情形。我想他們還是有些票房上的考量吧，才會選擇用比較軟調的方式，來呈現重見光明後的各種紛亂與挫折。

不過既然這不是《走出寂靜》 (Beyond Silence) 視覺篇，我想你可以不用執著於電影丟失了原著裡的許多細節，而用一種更有括約性的眼光，來看這個愛情難題：兩個生活在各自世界裡的人，要如何生活在一起？從某種角度來看，每個人其實都有他自己的生活領域，那麼是你要走進他的領域，還是他要走進你的？ Amy 覺得她是在幫助 Virgil ，在正常世界裡擁有一份正常生活，然而所有你認為是在幫助人的舉動，都有可能是在把人家帶進你的領域裡，而事實卻是你並不願意踏進他的領域裡。

See what we see

故事講到這裡，我覺得它不單已經超出了原著「塞翁得馬，焉知非禍」的範疇，更把愛情片的境界提升到超越浪漫的層次，試著去處理一個蠻棘手的問題：你即使心懷善意，要談情說愛都有它的困難。咸者無心之感，有情意不必用心；恆者有心度日，要持恆非得用心。但你又要如何用心，才能讓浪漫化為永恆？

《真情難捨》費了很多功夫，讓觀眾看到接續在浪漫之後，想要開花結果的種種辛苦；也許是認為這些一路上跌跌撞撞的過程，本身就已經足夠了，他們最後讓男女主角說出彼此的心聲，來為這個難題解套。「我唯一想要的，是成為一個完整的人，被人需要就像我需要他們一樣。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當你想要被人需要時，最害怕的莫過於讓人家的期待落空，這正是 Amy 以她認定的方式在幫助 Virgil 時所做的。她最後也有所覺悟，「我不知道它會變成什麼樣子，不過沒有關係，讓它自己成型也很好，就讓它該怎樣就怎樣吧！不用強求，也不必懷疑自己，本來的樣子就很美。」你把他們的話合在一起看，答案大概就在那裡了：你要盡力讓自己的生命變得完整，但是要帶著一點無為。然後你就有機會得到那個永恆的。

這部電影的一般評價，大概不會很好。影評人會認為它節奏緩慢，抓不到重點，觀眾則會嫌它不夠浪漫，又不搞笑。當然它距離經典遠得很，有些效果不好的支線（ Amy 感情很淺碟的前夫， Virgil 自幼遺棄家庭的父親），摩擦怨懟的戲拖得太長（但或許這才是人們談感情的真相），美好的時刻來得略嫌粗糙了些（從文學批評的角度來看）。但它有那麼好幾次，會讓你想把你那份自以為甜美的雞肋感情，整包扔進垃圾桶裡，因為它真的讓你看到了，什麼才叫做真情。

（最後修訂日期： 2011.12.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