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中國製造」 (Made in China)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鬼故事，而且恐怕有好幾個。我自己最有印象的體驗，是一款中國廠牌的藍牙音箱，會買它是因為美西方大廠的產品價格高到靠北，便宜的雜牌貨品質又爛到有剩，這個中國廠牌的價格只比雜牌貨高一點，品質跟功能卻堪比大廠產品，簡直是什麼都追求 CP 值的你，精打細算的不二選擇。我先買了一個，用得很開心，後來有需要就繼續回購，過了幾年物美價廉的好日子。這個廠牌之後產品線愈做愈大，一副超英趕美就在今朝的架勢，然而我原本買的那款藍牙音箱，在許多小細節上品質卻愈來愈差，一會兒記憶卡槽彈簧會卡住，一會兒喇叭用久了音質變差，一會兒操作按鍵變得不太靈光，最終降級到我不願意再回購的程度。我始終想不明白，這家廠商明明知道怎麼製作物美價廉的產品，何必砸自己招牌，把穩穩的一盤生意搞爛？讀完這本《中國粗製》（我覺得原文書名比什麼「黑心帝國」更貼切），我就恍然大悟為什麼會這樣了。
對於中國崩潰論的信仰者來說，《黑心帝國》是一本不可多得的佐證材料。這本書描繪了一個我們非常熟悉的酒家應酬文化，談生意裝傻假肖的惱人套路，以及華人看人大小眼的劣根性；中國供應商在爭取訂單時百般迎合獻媚，一旦訂單到手就各種撒潑耍賴，你不配合他們沒有底線的 cost down 操作，他們就給你各種排頭吃，直到你學會如何「做人」為止。你很想把這些老是背著你偷工減料，視契約精神與損害賠償如無物的惡德供應商換掉，然而事實是製造業發包不是到水果攤買水果，不滿意走到對街換一攤就了事，而是比較接近花很多時間精力磨合的婚姻，即使偶有齟齬，想辦法解決糾紛還是比轉身離開，期待下一個會更好來得務實。這就是為什麼渣男總是吃定你的根本邏輯，而中國製造商都很懂得怎麼當那個感情關係裡的白嫖客。
然而在網路輿論同溫層一面倒的「中國去不得」論調裡，你永遠不會聽到就在同一本書裡，作者提到的另一面。他們從來不會跟你說，這段與渣男同床異夢的婚姻是一場交相賊，美西方外商明知中國供應商做了很多虛偽不實的表面工夫，卻認為這意味著他們爭取訂單的動機極強，因此卯起來把供應商價格砍到見骨。他們也總是把美西方外商前仆後繼到中國發包的行為，概括為「被騙了」三個字，而對於讓他們趨之若鶩的真正誘因輕描淡寫：中國製造的長處不在於成本低廉，而是在於生產便利，交貨迅速，以及為了接單什麼都可以商量，讓人無法抗拒的配合度。他們只一個勁地強調中國廠商無微不至的獻殷勤，是與虎謀皮的甜蜜陷阱，至於要與中國廠商競爭的美國廠商，待客輕慢拉單消極，對於了解對手無要無緊的低落競爭力，他們就很方便地視若無睹。至於作者提到大陸台商小氣巴拉，薪水給的比大陸本地公司還低，跟進口商要價卻比大陸本地公司要高，被當地人視為外來投機的慣老闆，那當然是毫不意外地隻字未提了——萬惡的中國什麼都是錯的，我們這些上當受騙的無辜受害者，哪裡有什麼責任呢？（茶）
《黑心帝國》是一本基調誠實的著作，我相信這些作者長年旅居中國工作的親身經歷，也稱得上平鋪直敘，沒有為了抹黑中國而刻意渲染什麼；但是對於閱讀這本書得到的結論（尤其是「別人」為你整理出來的結論），你得要非常小心，不然會很容易落入危險的思考盲區。你厭惡中國廠商的陽奉陰違不誠實，但這熟悉的風情可不是中國特有，只要你給他們機會，台灣人也能展現出不遑多讓的難看嘴臉。你思忖中國廠商為何如此短視近利沒遠見，然而事實是短視近利沒遠見放諸四海皆準，只是因為中國體量大加上種種優勢，讓你很難繞過去，這才凸顯出中國製造的負面問題。最後要提醒你的一點是，這本書出版於 2009 年，距今已經是十多年前了；雖然書中描述的種種，時至今日肯定依舊存在，但是倘若這就是你對於中國製造的全部認識，那可就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了。
我曾經搭乘過有如中國版裕隆的比亞迪汽車，也使用過只配以低價分食二線市場的華為平板，它們當年那差強人意的消費體驗，即使價格低廉都不見得稱得上 CP 值高——你瞧瞧人家今天長成了什麼模樣，那也是我如假包換的「中國製造」體驗。你當然可以找到各種排山倒海的夸夸其談，繼續唱著中國即將崩潰的主旋律，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可以跟你打包票的：就憑著粗製濫造偷利潤的爛大街步數，你絕不可能生出媲美特斯拉跟蘋果的產品，我敢用這些年資源回收箱裡，不勝枚舉的中國製爛貨跟你對賭。喔，還有那些越南製、土耳其製、馬來西亞製，當然更少不了台灣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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