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所作所為，有沒有讓你過得更好？——電影《美國Ｘ檔案》 (American History X) (1998)

God damn fucking good movie. 看完這部充斥著髒話、情緒用語、以及炸裂的憤怒的電影後，你想要稱讚它，嘴裡卻不經意地吐出成串沒氣質的語助詞。語言的渲染力強勢如斯，更何況仇恨與怨氣呢？

有你的，諾頓先生

《美國Ｘ檔案》是一部反暴力、反激情、反對新納粹主義的好電影，雖然現在似乎有很多人只是因為 Edward Norton 精湛的演技，才會記得這部強力描述種族主義暴力的作品。但是你又怎麼能怪大家這樣子呢？大多數的觀眾大概是在《鬥陣俱樂部》 (Fight Club) 裡，跟著 Brad Pitt 一起認識這位演員的，但是他真正展現實力派的資質，卻是在早一年的這部《美國Ｘ檔案》。天縱英才、未來一片許諾的白人菁英，如何陷入種族主義的迷障裡， Edward Norton 把這一段心路歷程刻劃得非常深刻而有說服力，讓你一點也不會察覺到導演正在對你說教。好演員真的是一部戲劇成敗的關鍵。

Edward Norton 的演出極為搶眼，襯托他的幾位配角也相當可圈可點。另一位愛德華 Edward Furlong ，你一定看過他，《魔鬼終結者二》 (Terminator 2: Judgment Day) 的 John Connor ，成年後演技一樣亮眼，把美國新納粹少年的傲氣，表露得恰如其份；黑人喜劇演員 Guy Torry 插科打諢的本領很高，而且當他認真起來的時候，你也不會覺得他還在開玩笑；卸下《銀河前哨》 (Star Trek: Deep Space Nine) 深太空九號站長角色的 Avery Brooks ，回到二十世紀的地球表面，飾演一位擁有雙博士學位以及正直人格，不願意放棄任何孩子的高中校長，同樣是威儀與溫情兼具的模範人物。這幾位高品質的配角，大大增加了故事的說服力，讓即使不是生活在種族歧視氛圍下的觀眾，也能輕易進入這個暴力瀰漫的情境，感受好惡情緒的波動與侵襲。

暴力展示無上限

《美國Ｘ檔案》處理種族主義這個議題，力度之強可以用「義無反顧」來形容。許多對他人殘忍的暴力，在其他主題類似的電影裡，大多有或多或少的收斂，但是導演 Tony Kaye 可不管這些。我們的白人菁英主角 Derek 於是率領一群幫派份子，衝進韓國人開的超商砸店，對有色人種店員拳打腳踢；回到家裡的餐桌旁，對於不想附和種族歧視論調的家人，他的反應同樣是暴力相向。那種在不會造成真正身體傷害的範圍內，極盡粗暴對待能事的動手動腳，著實嚇到我了。

當然你更不會忘記年度最佳暴力鏡頭所帶來的心理震撼： Derek 從床上的性愛愉悅裡跳起來，只穿著一條短褲，抓了槍衝下樓，不由分說射殺偷車黑人的把風同夥，然後叫另一個被他射傷的黑人咬住人行道邊欄……接下來的事用說的不夠震撼，簡單來說， Derek 殺了他，而那種殺人法我還沒看過第二次。但是最駭人並不是殺人的手段，而是他事後的反應：警察馬上抵達並逮捕他時，我們看到上身赤裸，一個納粹卐字標誌大剌剌印在前胸的 Derek ，一邊聽從警察的喝令轉身抱頭跪下，一邊對著在門口看呆了的弟弟 Danny 揚起眉毛，嘴角浮現的竟然是一抹驕傲的微笑。你從來也沒看過一個微笑竟然可以這麼邪惡，而這個微笑放在其他地方，你還要以為他做了什麼光宗耀祖的大事。

但是《美國Ｘ檔案》真正優秀的地方，並不在於它勇於表現種族主義的暴力，而是在它毫不保留展現暴力的同時，也從施暴者的觀點出發，深刻地挖掘暴力行為之後的根源與基礎。劇本裡有一段 Derek 與他父親的一段餐桌對話，做為種族主義播種的根源：他父親的消防隊上，用了兩個能力不足，但是因為膚色而獲得這份工作的黑人隊員，他父親以此告誡他，不要相信種族平等那套狗屁理論。即使有這種酸不溜達的家教， Derek 在雙博士威能的老師教誨下，對父親的種族偏見本來頂多是半信半疑的，但是在父親於勤務中意外被黑人殺害後，悲憤的他合情合理地，擁抱了原先他並不想相信的意識型態，並且還成為箇中明星。

險中求道

可怕的是，你知道他成為一個種族主義者的心路歷程，然後再聽他率眾衝入韓國人商店前的演說，這一切竟然似乎開始變得有點道理。想像你本來過著一家和樂的單純生活，然後有一天一切都被一群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跑進來瞎攪和一通的「非我族類」亂入，甚至因此而家破人亡，不用說你也只會想把他們全部趕出去。《美國Ｘ檔案》極為難得地，讓觀眾從種族主義者那一邊的觀點，來看待這個本來就充斥著各種不甚公平現象的世界。於是種族主義這玩意，即使不是理所當然，至少也是其來有自。

《美國Ｘ檔案》採取了一個很危險的方式，來呈現這個相當敏感的主題；由於它訴諸人類情感裡，與理性絕緣的那一塊，它的成功也因此頗具爭議性。我讀到幾篇報導，都有說到這部電影在美國戲院上映時，不時有觀眾對那些煽動性演說與施暴橋段歡呼。就如同《綁票追緝令》 (Ransom) 現在變成綁匪的聖經一樣，《美國Ｘ檔案》也很有可能會成為新納粹主義的聖經。不過凡是有效的事情，總是免不了毀譽參半的命運，有人對暴力橋段歡呼高歌，也有人是低頭羞慚地走出戲院的。會歡呼高歌的人，看這部電影不會讓他們更無可救藥一點，但是那些跟 Derek 一樣，峰迴路轉之後發現自己曾經瘋狂信仰的一切，壓根不是那麼一回事的人，我們卻可以期待他們的覺醒與轉變。像《美國Ｘ檔案》這樣的電影，冒的險很大，但我覺得值得。

當然，《美國Ｘ檔案》雖然十分有力，它還是有些技術上的缺點。故事裡的訊息量很大，一小時五十九分的片長卻似乎有點不夠用，有些冷場走得不夠快，有些不冷場的地方卻發展得不夠透，這在幾個重要配角的轉折鋪陳處特別明顯。 Tony Kaye 自己對於最終版的成品相當不滿意，一度要求將他的名字從製作名單裡拿掉以示抗議，聽說是因為 Edward Norton 對一部份的劇本有意見，插手編修的緣故；但是如果傳聞屬實，是因為他認為主角要更有覺醒的自覺能力，而不應該是個耽溺於仇恨與報復之中，害人誤己執迷不悟的混球的話，我必須說我比較佩服 Edward Norton 的見解。犬儒地看賤人性既簡單又方便，因為執迷不悟確實比覺醒要容易太多了，但是我們真正需要的，究竟是一部完美描述現實的記實片，還是為現實帶來一絲轉變曙光的啟示？也許我們都該聽一聽雙博士校長的睿智之言，捫心自問這個問題：

「 Has anything you've done, made your life better? 」

（最後修訂日期： 2010.06.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