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6月9日 星期五

不美麗的現實與人性——電影《美麗蘿賽塔》 (Rosetta) (1999)

《美麗蘿賽塔》劇照

要能夠欣賞這部在影評界佳評如潮的電影,首先你得克服那個搖搖晃晃,讓你以為是在看《厄夜叢林》 (The Blair Witch Project) 的手提 V8 拍攝手法,在觀影過程中所造成的不適感——光是開場在食品工廠裡追逐的那一場戲,就足夠讓你覺得放映這部電影的戲院,前五排的座位都應該要附帶嘔吐袋。這電影真的不是拍來讓你舒服的,不過這還只是小菜一碟。

這種將紀錄片形式發揮到極致的拍攝手法,當然不是《厄夜叢林》首創,而是五年前源自丹麥的「 Dogme 95 」。極簡便而經常製造出讓觀眾頭暈目眩的拍攝手法,只是 Dogme 95 最容易辨識的表現形式,實際上 Dogme 95 是一套將寫實主義在電影裡頭復興起來的拍片哲學。不過我們今天不談這個,你只要知道這一派的電影,關心的主題是中下階層凡夫俗子的困境、苦痛與鬱悶,並且一定要用最原始簡陋(因此對觀眾經常不怎麼友善)的拍片方式,表現出主角們身心所受的煎熬,大概就能夠建立起觀看這部電影的立足點了。

從這個目的來看,你不得不佩服導演 Jean-Pierre / Luc Dardenne 兄弟,他們在這部對話量很少,也沒有很多曲折離奇劇情的電影裡,光是用精準的場面調度,以及大膽的剪接概念,就把他們想要傳遞的訊息,強而有力卻又不那麼張揚地表現出來。當然,飾演主角 Rosetta 的 Émilie Dequenne 的演技幫助很大,她那似乎總是氣呼呼的動作充滿力度,苦著一張臉也充分說明了 Rosetta 對自己人生的看法。不過再怎麼說,要觀眾看著 Rosetta 反覆盛滿她的水壺,在湖畔更換三次膠鞋,跑過同一個路口四次,今天鎖上工作的餐車然後明天再鎖一次,考驗的不僅僅是觀眾的耐性,還有他們的感受力與解析力。

理所當然顧人怨

但是為什麼這電影我愈看愈火大?起先我以為是我不喜歡電影本身太過不友善的形式,後來才發現我討厭的其實是 Rosetta 這個角色。說真的,你不覺得她那股理直氣壯,因此橫衝直撞的當然氣,很惹人厭嗎?她要什麼,直接開口,毫不客氣,因為她日子過得很苦;要不到手,扭頭就走,反正多言無益,因為她日子過得很苦;真的很在乎的東西,她就給你大小聲,就地吵鬧,給人添麻煩一點也不在乎,因為她日子過得很苦。觀眾隨著鏡頭,跟在 Rosetta 身後狂奔,感受到的是她的憤怒與絕望;但是你若是雇主,看著她那張永遠皺著眉頭,好像全世界都欠她錢似的苦瓜臉,你也不會激起什麼想要雇用她的慾望,管她工作有多認真。

我尤其無法接受她是怎麼對待那個男生同事的。為了搶他的工作,她可以一時升起見死不救的念頭,儘管人家是為了幫她才掉到湖裡。人家給她打黑工的機會,並非有求於她,還是為了幫她一把;她不要沒有關係,為了搶他的工作,竟然跑去跟老闆告密。這又何必呢?但她卻覺得很有必要,而且理所當然,因為她日子過得真的很苦。

「你是蘿賽塔,我是蘿賽塔。你有工作。我有工作。你交到了朋友。我交到了朋友。你會過著正常的生活,我會過著正常的生活。你不會流落街頭。我不會流落街頭。晚安,晚安。」她在男生同事家過夜,睡在溫暖舒適的床上,自己跟自己悄悄對話的這段自言自語,道盡她所有的想望與恐懼。但是只要想到她得而復失的那些東西,多半是她自己搞砸的,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去同情她了。你的日子或許生來是要比別人辛苦些,但是倘若你日子始終過得很苦,那一定是你自己有什麼問題,怨不得人。

《美麗蘿賽塔》這部電影,當然並不怎麼美麗。本來想要博取觀眾為她心疼的主角,在我這裡卻換得了惹人厭的評價,有點始料未及,卻不是我標新立異。其實我還覺得,這正足以說明編導跟演員都很厲害,不然我可能連討厭人都懶得。不過我是這樣想的:雖然從鏡頭的這邊看出去,叫做感同身受,但是如果你真的想了透這個世界的實相,別忘了也要從鏡頭的那一邊望過來。

(最後修訂日期: 2010.09.11 )

1 則留言:

  1. 看過舊版文章的人,應該會發現我對這部電影的評價,翻轉很大。原因就像文章裡頭說的,以前以為是不喜歡導演的手法,現在發覺其實是故事主角顧人怨。

    而且我還發現一件承認也無妨的事情:這不是我把兩者混為一談,搞錯了該生氣的對象,而恐怕是因為我隱約覺得,對生活困頓、走投無路的主角火大,好像不太符合政治正確,所以才找了導演做墊背。

    這種心理其實有點卑鄙,結果還得過了好幾年才自己發現。哎,人性實在是個非常隱晦的玩意哪~~~(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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