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1月7日 星期二

曖曖內含光——電影《穿過黑暗的玻璃》 (Såsom i en spegel) (1961)

《穿過黑暗的玻璃》劇照

回頭看這部四十年前的電影,第一個注意到的,是大師拍電影沒別的就是講究。一共就一家四口沒雜魚,在人煙希渺的 Fårö 島上,共度二十四小時, Ingmar Bergman 這位電影專書裡的常客,把故事裡的人事時地物,精簡到一個近乎作繭自縛的程度——只有真正的大師,才深知「多則惑,少則得」的道理,並且敢用這種方式挑戰自己,樸實無華地處理他想表達的核心議題。跟他合作無間的攝影師 Sven Nykvist ,他對光影的運用也堪稱爐火純青,一個個對比分明,任何時候停格都像是 Leica 底片機充滿魄力的鏡頭,則是 Bergman 反樸歸真最佳的載體。光看他們兩個老頭玩就夠了(不過當年他們也才四十出頭,正當壯年哪),現在一堆砸錢的大導通通靠邊站。

相較於技術面上「大道至簡」的卓越,《穿過黑暗的玻璃》想要探討的中心思想,就不是那麼無懈可擊。這部形式簡約得很,卻不容易看懂的電影,起初讓我覺得自己很膚淺,怎麼看不懂咧;帶回家去仔細研究,理清頭緒,就不難發現當時年方不惑的 Bergman ,境界畢竟差孔子差很遠啊,他拍這部片子內心是有疑惑的,或許也有想要藉由拍片釐清觀念的意思吧⋯⋯

《穿過黑暗的玻璃》有兩個 Bergman 最喜愛的主題:上帝與信仰,以及家庭與人倫。在路德教派家庭裡長大,但是在理性上卻拒斥神學的 Bergman ,經常在作品中透過探討人們心理上的孤單狀態,試圖尋找存在的意義。他尋找的方向基本上是正確的,因為無論是上帝、信仰還是愛,終究要落實到人的身上,而最接近你,最能讓你自然地尋求愛的,當然是家人。然而我們都知道親情很複雜,家人之間情感很靠近,心靈卻又隔得老遠,並不是你想要去愛就可以去愛的,尤其是像精神分裂症這種會讓你愈來愈覺得不認識她的狀況。

就拿片中這一家人來說,家裡三個男人不能說是不愛她,但他們也都有自己的問題要面對。於是江郎才盡的作家父親詳盡地記載女兒的病情,期待用這做為東山再起的題材;當醫師的先生只能用適合自己的方式,沒有用處地關心太太;而她渴望父愛而不可得的思春弟弟,後來也只能用一種不太合宜的方式,表達他對姊姊的愛。觀眾從頭到尾,始終沒有真正看到或聽到女主角所謂的上帝,不過那也沒有必要,因為假的上帝你不用去理會他,而真正的上帝沒有透過其他人,又要怎麼展現祂的愛?

所以《穿過黑暗的玻璃》始於 Bergman 內心的疑惑,很漂亮地描述了親情裡的隔閡、孤單與無助,最後以「上帝就是愛」做結收場,前中後都言之有物,算是相當有料。唯一但是非常要緊的問題是:他是怎麼得到這個結論的?我覺得這部電影彷彿是一個紙上迷宮,你看得到起點,也看得到終點,甚至連中間那堆死胡同都看得到,就是沒辦法從頭到尾,貫串一氣走完這個迷宮,因為他還沒悟道。片名引用新約聖經,意思是人生就像透著暗沈的玻璃一樣,只能看到部分的真相,而全然的光明要等到你人生走到盡頭的那一刻,才會彰顯在你眼前。問題是那時就太遲了,你人生裡的懊悔、局限與傷害,屆時都來不及彌補了,所以才需要現在就知道。

我很感謝 Bergman 沒有用神學還是形上學,裝模作樣地假裝他知道,不過他在拍這部電影時的境界,確實有點像片中醫師女婿,大膽批評他丈人作家的話:他可以用很正確的語言描述一件事,精準地表達他的想法,可是他寫的東西很空虛,它們不能幫助他解決實際上的問題。至少 Bergman 是誠實的,不過若你想要達到「不惑」的境界,去看《論語》或許還比較有幫助。

(最後修訂日期: 2012.04.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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