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2月17日 星期日

羅馬人要來了,怎麼辦?

「人民公社」進站畫面

第一次來到 cvic ,我就有一種感覺:這裡很像希臘城邦。

城邦 (city-state) 的概念,在政治學教科書上有很嚴謹的定義,必須符合幾個主要特徵。然而,感覺是不講邏輯的,通常只需要一個引子,一點共通,就能夠觸發。

cvic 有很多似是而是、似非而非的特質,讓我覺得身處在一個城邦之中。首先,我們有所謂的站務人員,但他們似乎並不擁有這個城邦的所有權,只是一些有點熱心過度,幫大家打雜處理一些事情的居民。他們不是經由公民票選出來的,也沒有輪替的任期,但居民們似乎不怎麼在意,很放心地認為他們不會亂搞。一個散漫的共治政府,沒有太多狗屁規定,大家都很自在。

其次, cvic 是一個搞半自閉的空間,這跟大部分的希臘城邦很類似。在自給自足的前提下,城邦通常對於勢力範圍以外的世界沒有太大興趣。他們對於外來者不排斥也不歡迎,要來這裡做什麼請自便,別礙著我就好。相對而言,他們對於「我的城邦」,則有著一份歸屬感與參與感。

然而,這樣的歸屬感與參與感,並不意味著「我是這個城邦的一部份」,這與現在「國家」,尤其是民族國家的概念,截然不同。對居民而言,就算他生在這裡,長在這裡,以後大概也要死在這裡,依然不代表他被這個城邦內化為一顆「舉足輕重的螺絲釘」。城邦,只是一個「一群人聚集在一起生活」的簡單概念,而我剛好在這裡出生罷了。因為湊巧,所以產生認同,一紙無言的契約,在個人與城邦之間簽訂。

這大概就是城邦最重要的意涵:個人主義在群居中的體現。因為某種需要(我不會種田,我想要看別人畫的比我好看太多的畫,我不想被波斯人抓去當奴隸),這些生在同一區域裡的人共同生活,但每個人依然保持他原本清晰可識的面目。我是雅典人,但雅典不能定義我。 Euripides 就是 Euripides ,可以是雅典的 Euripides ,也可以是邁錫尼的 Euripides ;這兩個 Euripides 會有一點差異,但絕不至於可以讓你塗掉 Euripides 的名字,而以「雅典人」或「邁錫尼人」稱之。

cvic 就是這樣的城邦。或許你在人民公社,我在地下社會;或許妳住在市民大道,我住在夢想之翼。當初選擇住所時,一定有某個理由讓妳選擇這而不選擇那,但其實也沒啥大不了的。難道所有住在泛藍星域裡的人兒都是臉色鐵青嗎?或者幽閉禁斷症裡都是些神經質的瘋子?事實上是:每個板,每個 ID ,都有自我的特色,是獨立的個體,不容分類的。

當然這些人兒不是每個都尊崇老莊思想,堅持老死不相往來的原則。城邦就這麼丁點大,人就這麼一小撮,很容易就對別人有了印象,再過一陣子就有了印象以外的評價,再過一陣子就有了評價以外的交往,再過一陣子就有了交往以外的情誼⋯⋯每個人的交集程度當然不同,但至少走在街上,看到路邊一個雕刻著不知道什麼神的某人時,你不會對他完全陌生,至少會記得他的名字,那怕是不完整的也好。下一次,或許完全不懂雕刻的你,也會站在旁邊觀看他的工作,並且確信他不會討厭你站在那裡,因為對他而言,你也不是全然的陌生人。

我身處在 isolationism 群組裡。「這個群組下的版主都是偏好僻靜、不希望被他人打擾的朋友。」以我目前的心理狀態來說,的確是相當不願意被人打擾,但這並不表示我孤僻、排外,拒絕任何形式的接觸與交流。重點是,我一直抱持著「在這裡創作的一切,是對自我實現的肯定,是自我意志的表現,而這份自覺不容許任何人來亂」的想法。我就像個雕塑家,一開始的時候在街道旁自顧自的雕刻,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

漸漸的,開始有「本來就不是完全陌生」(注意,這點很重要)的居民注意到我的創作,會駐足於一旁靜靜觀賞,甚至有人帶著善意與好奇與我攀談。於是我意識到我的作為,是被一些有一定瞭解的人——不論是對我的作品或是我這個人(注意,這也很重要)——觀察與評價的,這或多或少形成一種督促的動力,讓我不時思考「好還要更好」,在我高興的時候試著逼近完美。當然,我是不會忘記初衷的,我做什麼都直接對自己負責。也許我會預想讀者的組成份子,修改一點形式,卻不會因此而失去自我。

說實在的,我還蠻享受這中間的過程的。

而現在,羅馬人來了,夾帶著未曾聽過的技術,對城邦說:「我們有著你們沒想到的未來。加盟我們,好處多多。」

於是,城邦居民帶著一臉疑惑問道:什麼什麼?

羅馬人開始天花亂墜地敘述。他們有可供四頭馬車奔馳的十二線道大馬路。他們有完善的燈號管制介面。他們可以帶給城邦前所未見的便利與前景。

城邦居民有點懂了,一臉疑惑轉變為恐懼。如此一來,本來平靜的生活是不是會因此而改變?為了管理大馬路,是不是得要把一部份的行政權交給羅馬人?我們還有沒有把城邦的大門關起來,過自己想過的日子的權力?

羅馬人說不會。他們只是要把馬路開到城邦門口而已。城邦要用就用,不想用的話,不要用就好了。他們帝國的驛馬車只會在馬路上奔馳,沒被邀請的情況下是不會進入城邦的。至少這是羅馬人說的。

聽起來好棒是吧?

歷史上的羅馬人沒有這麼客氣。他們把軍團開到邊界,然後派使者到雅典去問他們要不要加入帝國。希臘城邦們把他們引以為傲的民主用在最糟的地方:永無止境的爭吵。對這個鬧哄哄的議事文化不怎麼瞭解的羅馬人,發揮了他們難得的耐心等待結論,不過沒等多久他們就不耐煩了,攻陷了城邦,燒毀了神廟。城邦滅亡,從此不再於人類社會中出現。

cvic 當不至此。

但是對我來說,城邦早在羅馬人兵臨城下前一兩百年,就已經滅亡了。在這些各自為政的城邦開始互相吞併,在城邦的規模逐漸擴大之際。道理很簡單:城邦擴大了,人口多了,份子雜了,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於是我在街道上雕刻雅典娜神像,圍觀的人或許多了五六倍,卻盡是一些不瞭解我的作品,當然更不瞭解我的人。他們想看到的只是一個雕像,其中該有的神韻,明暗的對比,比例的需求,都不在評價的範圍之中。於是那股奠基於一定程度瞭解的鑑賞力消失了,創作者與觀看者之間的微妙聯繫被切斷了,隱然成形的期許力量自然也不見了。「好還要更好」變成「完成就好」,自我期許被量產的需求淹沒了,個人的色彩也隨之消失。

是的, cvic 步上雅典的後塵,是我極不願意見到的。不管羅馬人怎麼說,我對於十二線道大馬路的恐懼與排斥,絕對不可能消失。

你可以說,大不了我就回到當初「為自己創作」的原點,完全不要在意旁人的眼光就好了嘛。不,一個人悠閒自在地在路邊創作,跟身旁圍了一圈不知起承轉合,不識風花雪月,尖鼻子綠眼睛的陌路人,嘰嘰喳喳地品頭論足,那感覺彷彿身處兩個世界。

你可以說,我只要把大門一鎖,不放任何一條狗進來,就不會受到打擾了。不,門外喧鬧的人潮,那答答的馬蹄是你醜陋的錯誤。何況大門一關,隔開的不只是擾人的喧嘩,還有那些有潛在可能和音的歌聲,以及我自己高歌的能力與權利。

當然更別提這個城邦的居民,是以尋求桃源的半避世心理,在這裡安身立命。誰希罕龐大華麗的網路帝國?誰喜歡無遠弗屆的串聯?自大的羅馬人,只會從羅馬看天下,愈大愈好,愈快愈棒。

羅馬人要來了,怎麼辦?

我是這個城邦的居民。我喜歡這個城邦,但只有在這個城邦還有存在的意義時。我還沒點出我與 cvic 之間的關係,跟希臘人與他們的城邦之間最大的差別:希臘人會為他們的城邦戰鬥至死,我不會。我會盡己之力抗拒,維護一個已經在人類歷史中消失許久的生活環境。但要是哪一天,這個城邦變質了,我不會有興趣當一個死忠支持者。你可以抵抗,可以順從⋯⋯當然也可以走人。

(最後修訂日期: 2012.04.29 )

1 則留言:

  1. 除了改幾個標點符號,修掉一些贅字,把兩三句沒必要烙英文的還原成中文以外,這篇文章幾乎可以說是古本出土,原封未動。也許會是這些陳年舊文裡,最接近原始面貌的一篇吧。

    當年寫這篇文章,有它的時空背景,雖然你若沒參與過那一段過去,這篇古文對你就沒什麼意義,不過還是簡單補遺一下吧:當年這些文章,我都丟在一個叫做「人民公社」 (cvic) 的 BBS 站上,那時玩 BBS 已經有四五年,有點洗盡鉛華,不想再跟人牽扯的避世心態,但又不是真的要戒斷,就來到這個很低調的 BBS 站,低調地要了一個個人板,不時丟篇文章上去。我發文從來不主動叫人來看的,不過後來我發現只要有新文章貼出來,隔天幾乎都會衝進全站看板排行前幾名。這事我一直看得很淡,不過說沒暗爽就太假了。 :-p

    人民公社有一個很奇妙的系統文化:它一方面讓你搞小圈圈不太方便,一方面又讓你要窺探別人很不方便。它沒有推文,沒有隱藏板,沒有好友限定讀取功能;然而它更沒有全站看板列表,沒有搜尋功能,沒有訂閱系統。一個跟 ptt 南轅北轍的文化,但正好符合像我這樣一小撮人的需求。我想我們應該都很適合住在都蘭。

    所以你可以想見,當有人捧著一個可以讓亂七八糟的鄉民搜尋到看板文章的系統,試著要鑽站務人員的後門,一個改版直接上線的時候,這裡的使用者是什麼樣的觀感。對,大概就是都蘭人看到美麗灣飯店的觀感。

    這篇裝模作樣的賭爛文章就這麼出爐了。雖說多言數窮,不如守中,不過輿論還是有些用處的。這幾個莫名其妙的傢伙不得不摸摸鼻子,抱著他們的玩具回羅馬去了,我也得以在那裡舒舒服服地多住了幾年。

    其實說來說去,不過就是一段已經淹沒在時空長河之中的无妄之災嘛,為什麼我還要把這篇挖出來供著呢?因為我覺得裡面有些思維,有些精神,即使到了今天都還意外地鮮活。十年可以改變的事情太多了,所以那些不變的,格外值得去推敲審視——也許那才是真正的自我,而現在的這個是假的,你卻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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