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豐叔叔我愛你

大豐叔叔我愛你？有沒有搞錯？

你真的要找一個中華代表隊的球星來「我愛你」，為什麼不是黃甘霖？一張臉忠厚老實，像是從台南稻田裡走出來的農夫，自有其英俊帥氣之處。腳早就在七場總冠軍浴血戰裡用壞掉了，正該是休養生息的時候，卻死守著每一場賽事的中外野不說，見到那些打點尷尬的外野飛球，還是一個勁地衝殺過去，嚇得旁邊兩位陳先生只能補他後位，等著接他接不到的球——這種球一個也沒出現。誰看到對荷蘭隊那場，他身體幾乎是水平飛出去撲接，然後就像沒放下起落架的飛機迫降似地，直接在草地上滑行少說三公尺的時候，不是在電視機前跳起來叫好的？看了真是心疼死了，可是這個連帽子都撲飛了的男人，卻立刻站了起來，還用力揮動手臂表示興奮。啊，實在是好拼命呀！

不然，陳金鋒？這可是單場兩隻全壘打包辦所有打點，把小日本打回家的大英雄耶！臉上寫著「猛男」兩字的正字體格男，連揮棒落空都充滿著力與美，更別提跑壘時的神情簡直帥到不行了。帥哥連講冷笑話，你都只會覺得他純樸可愛。

還是你喜歡另一個抗日英雄張誌家？靦靦不太會講話的小男生，另有一種姊弟戀的市場。我幾乎可以想像這位四勝零敗的世界盃勝投王，跟小姊姊女朋友第一次喝下午茶的時候，低著頭玩弄他向來習於掌控的紅線球，棒球帽孩子氣地遮住前額的可愛模樣。肉食女碰上草食男，可能早就一把把他甩到床上脫球衣了⋯⋯

如果這口味太重了，那你還是有書生形象的許銘傑可以選擇。長得一副大學校隊代表的他，帶個秀氣的小眼鏡上場，好像投出去的每一球都經過準確的氣動力學計算，有種棒球選手不常見的斯文氣質。不像前面提到的那兩位抗日英雄，有時間都拿來睡大覺，這小生閒來無事時的娛樂，是跑去釣魚。釣魚耶！萬人迷仙道彰的印象，立馬就投射在他身上，你難道不想去跟他吹吹海風，順勢倚著他握著釣竿的那條臂膀嗎？

就算這些都不是你的菜，也還有憂鬱小生蔡仲南，一雙讓人極度想要拯救的眼眸，跟整整齊齊的五官；身材結實勻稱的半禿男張泰山，從頭到腳似乎沒有一塊肌肉是多出來的；重口味一點的甚至可以選宋肇基，土氣十足活像個脫線大流氓，卻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誰會去喜歡陳大豐？大叔是拿來尊敬、拿來供奉、拿來膜拜，或者像棒球板上那些癟三一樣，拿來批評、拿來中傷、拿來嘲笑的對象。喜歡？⋯⋯

我喜歡陳大豐。我喜歡看他沒事把球帽摘下，用衣袖在他禿掉的前額擦汗。我喜歡看他揮棒落空，走到打擊區外鼓起臉頰，大大吐一口氣鬆緩情緒的動作。我喜歡看他打出安打上壘後，振臂給自己打氣兼向觀眾致意的畫面。我甚至喜歡看排在他後面棒次的陳致遠、張泰山或王傳家把球打出去的時候，壘上的中年人氣氣喘吁吁地跑壘，想衝刺卻快不起來的拼命模樣。

不過我到底是怎麼注意到這位大叔的？應該是從報紙跟電視講到這次徵召的旅外球員中，有位在國外打了二十年職棒的老將巨砲狀況陷入低潮，卻還是特地回國打這一仗開始有印象的；然後是亂轉電視時看到熱身賽，那個頗有特色的頂禿一下子就抓住我的注意力，「應該就是這位吧⋯⋯」。然後就是慘不忍睹的連四Ｋ，「老將就是不行了」的漫天撻伐之聲，以及正選名單出爐時的一片嘩然⋯⋯

於是我開始看球，在我沒看球已經將近十年之後。而且我總是特別去看陳大豐。

看他的什麼呢？電視播報員跟體育版記者在提到他時，總是不忘提到他的一壘守備，可以彌補他在打擊上的低潮。於是我就從外行沒熱鬧不愛看的敵隊進攻半局開始看起——不看則已，一看不得了，這個不起眼的中年人怎麼這麼了得，數不清的內野安打球，就這麼化為半步之差的「一壘前刺殺出局」。外行的球迷看的是內野手趨前接球、側身截球、起身攔球、飛身擋球的各種美技，內行的球精卻會看到這些身法滿分的內野手把球往一壘砸時，一壘手是怎麼樣劈出一字腿，把一壘前快落地的球、在一壘前落地的反彈球、偏高的球、偏外側的球、外側偏高的球，一個個老老實實接進手套裡，一條腿仍舊緊緊黏在壘包上。沒有這種紮實的傳接球功夫，那些內野手哪敢把球這樣往一壘送；一想到給這些打者摸上一壘不知道要掉幾分，你就會很感謝有這麼一個牢靠的門神把關。

預賽打到後面，戰況開始吃緊了，時常會有沒領先幾分，還給對方摸上壘的緊張狀況。這種時候你就會看到一壘那位大叔走到投手丘，咬幾下耳朵，然後投手就把打者Ｋ回休息室去；或是他站在一壘旁手指東南西北，正好把隊友指到半分鐘以後球會滾到的地方；打者上了一壘變成跑者，只見他對投手丘輕輕晃了晃手套，過兩秒那跑者只能灰頭土臉的拍拍屁股，回到休息室看球。這位大叔還真是有張能讓所有人安心的沈穩臉孔啊，這就是傳說中的中年魅力嗎？ @_@

比賽看得愈多，愈是覺得看這位大叔打球，是件令人賞心悅目的樂事，也愈發覺得那些幾近人身攻擊的批評，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開始去翻他以前的資料，多了解一點這位過去一直無緣認識的老球皮，然後設身處地去想他這樣一個職業生涯已經日薄西山的沙場老將，為何不安安穩穩地待在日職球隊養老，以一代名將的姿態光榮退役，卻要拖著一身老骨頭，冒著晚節不保的危險，回來給網路酸民糟蹋？你不會為了酬勞、為了名聲、甚至也不會為了豹死留皮幹這檔事，只有一份「責任感」可以讓你不計得失地為之效力。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他打不到第三個好球，拎著棒子下場時，是在咒罵他老了不中用的，但我到後來卻是在享受他每一個打席，每一次揮棒。我沒見證過他在日職輝煌的歲月，但我在他金雞獨立的揮擊中可以看到一種美，一種你沒有把生命灌注其中，怎麼樣都不會出現的一種美。

贏球當然是很爽的，但老實說這次中華隊拿到了什麼成績，我可以一點都不在乎，因為我在這次每一場的出賽，每個球員的臉上，我看到了很久沒在運動場上看到的東西。不管是黃忠義一臉認命地乖乖觸擊推進，洪一中那副「我知道我不是什麼強打者，但你休想把我這老捕手三振出局」的木然表情，到陳致遠猛揮大棒就是打不到球的挫折貌，謝承勳怎麼投就是不順手的衰鬼貌，甚至是宋肇基投球像是跟打者有啥深仇大恨的表情，那都是每個球員用符合自己的風格，在表達同樣的一種心境：鬥魂。那可不是隨便在什麼運動裡，要看幾次就有幾次的美麗，而我這個已經多年沒在看棒球的人，竟然在這次的賽事裡看到了。

所以我真的愛大豐叔叔嗎？我愛的其實是那份久違了的鬥魂，只是我很習慣找個大家都看不起的私房角度，獨自享受沒人懂的美麗罷了。不過大概會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每當我在看棒球時，就會想起那張略帶著一點風霜感，卻篤實可靠的臉孔，以及即使穿著球衫也無法遮掩的中年人身材，在壘包前一字腿劈下去撈球，或是在壘間奮力奔跑卻怎樣都飆不出速度的身影。當然，還有那頂球帽下的禿頭，以及中年人體味加上汗臭也無法掩蓋的鬥魂芳香。是的，大豐叔叔我愛你。

（最後修訂日期： 2013.12.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