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系列文章最早開始時,我把它定調為「半部易經人間世」,因為這個影集裡頭,有太多的恩怨糾葛、愛恨情仇。我並不打算有事沒事就掉這個書袋,反正中國傳統文化是當代最不被看重的學問,講多了大家還嫌煩。但是今天就是一個掉書袋非常順理成章的情況:這是一個「家人」的故事,而易經裡有家人卦。
你若真的要搞懂易經裡的家人卦,在它之後的三個卦,你也得擺出來一起看:家人有家人的溫暖,但家人也很容易反目成仇,把每個人綁手綁腳哪兒也去不了,最後終究不得不和解,大家又是一家人,等著哪天再反目成仇。可別小看家人睽蹇解這四個卦,很多人一走到這個 12341234 的無限迴圈,就在裡頭鬼打牆,一輩子轉不出來了。每次一想到回老家就心煩的你,多少應該懂我的意思。
情有千千結
讓 Kara Thrace 綁手綁腳,舉止失措的,是她為了不讓男友 Zak Adama 失望,放水讓他飛官考試過關,結果把他害死的過往。當你跟某個人有情感羈絆時,要對他說不真的很困難,你會去找各種理由,說服自己這樣做應該不會怎樣。你放水讓他過,「不一定」會出什麼事,但是你若把他當了,他「肯定」會失望透頂;人在這種時候,特別容易得過且過,心存僥倖。雖然今天的主題不是要討論 Starbuck 該不該徇私放水,不過這個教訓還是值得提出來自我警惕一下:碰到這種代價付不起的事,你得要抓安全邊際。很大、很大的安全邊際。
這個心結 Kara 有跟 Lee 坦承過一次。世界末日的時候什麼話都好說出口,反正死豬不怕滾水燙,但真正困難的是不小心活下來的你,到底要怎麼面對。 Starbuck 就得面對不知情的 Adama ,他每一句善意的勸勉話語,都戳中她最最諱莫如深的痛點,你要她怎麼開口自首? Katee Sackhoff 先前扮演不受管束的天才浪子,我覺得只是還算到位,今天我們才第一次看到她堪稱精湛細膩的演技——瞧瞧她那副囁嚅難言,支支吾吾,把你明知一定得說,卻極其困難的話,一字一句從嘴邊硬是擠出來的模樣,我彷彿回到小時候,站在等著你開口認錯的父母師長面前,那種心虛、愧疚、害怕讓他們失望甚於被處罰的心情。你一定知道我在說的是什麼感覺,超難受的。
為什麼 Starbuck 跟 Adama 這場戲,會把我們帶回到做錯事要跟長輩承認的難受情境,原因不言可諭:他們是父女的感情。 Adama 那句「別跟我裝糊塗, Kara ,我把你當女兒一樣,不該被隨便呼攏」,可不是隨便說說,他是真的把她當女兒對待。你看 Starbuck 眉飛色舞,跟 Apollo 爆料他老爸的陳年糗事,而跟在他們身後兩步之遙,苦笑不已的 Adama ,完全就是個拿調皮女兒沒輒的父親。平常不威自嚴,想要怎樣就一定要怎樣,根本不跟你商量的 Adama ,對 Starbuck 就是有那麼點微妙的不一樣。
當 Adama 聽到了他內心深處最痛的那個點,最不堪的真相時,他是什麼反應? Edward James Olmos 薑是老的辣,他把 Katee Sackhoff 那副小女兒狀的精彩表演整個借勢過來,把最可怕的那種「老爹的怒意」,詮釋得入木三分:在他竭力壓抑,強作講理的外表下,掩蓋不著他眼神裡內斂的風暴,以及內心已經碎成一片片,勉力拼湊起來的深沉哀傷。「該怎麼做就怎麼做⋯⋯然後趁你還有機會的時候,離開這個房間。」相信我,沒有人會想要站在那裡,承受這種骨子裡幾近心碎的暴怒。但是只要是有真正愛你的家人,我想每個人ㄧ生中,多少要面對這種情境兩三次。
合情合理,天下無敵
Adama 怎麼調和他內心的哀傷與衝突,堅持要把 MIA 的 Starbuck 找回來?我喜歡這個劇本描寫他的方式:根本不用交代。我們看到 Apollo 爬上搜救飛機,繫好安全帶,順手接過遞過來的頭盔,鏡頭一轉,耶,是 Adama 耶,「找到她。」
這裡我們有一個表裡一體的命題:為了搜救一個生存機率不高的人,動用多少社會資源才算合理?每當這個表命題被拉到政論節目上討論時,第一個水準很低的問題一定是: Adama 指揮官有沒有假公濟私?廢話,當然有,而我們最討厭人家假公濟私,因為這會影響到我們自己的私。被 Head Six 稍微咬兩下耳根子,就跑去跟 Roslin 說他很矛盾,一方面想著他私下認識的失蹤飛行員( Head Six :「恐怕沒你想得那麼私下唷!你大概永遠也沒機會發現,她是不是真的金髮辣妹了。」 XD ),同時又念及艦隊裡數以千計手無寸鐵的婦女(「⋯⋯還有小孩。」 XDDDD )的 Baltar ,雖然把這段搞得很好笑,但他倒是講出了無論你再看多少年政論節目,也不會有一個來賓膽敢說的真話:這個社會說到底,每個人都只為自己想。要他為事不關己的人承擔風險,再低他都不願意。
然而一個只願意承擔自己的風險,完全不顧別人死活的人類社會,是沒有辦法運作下去的。我們需要一個有限度為他人承擔風險,以換取自己更大利益的準則,而那個準則就跟 Adama 在規劃搜救行動, Tigh 提醒他待得太久 Cylon 會找上門時,他那個言之有理的風險評估一樣:這是有根據的猜測。當你的假公濟私在合理範圍內時,即使大家都知道你在假公濟私,也無話可說。甚至就連跟 Adama 一直有點不太對盤,在這件事情上利益也有點衝突的 Roslin ,也得幫 Adama 維護著點:「這樣做是有風險,但這些飛行員每天都在為我們出生入死。」這就是為什麼中國人總是把「合情合理」合在一起說——合情合理,天下無敵,根本用不著人不要臉。
王假有家,交相愛也
劇情到這裡都很 Star Trek ,但是 BSG 更進一步,讓 Adama 跨過了「合情合理」的界線。搜救環境惡劣到所有儀器全部失靈, Adama 說給我用「眼珠一代」找人(也就是肉眼的意思); Roslin 好意協調搜救船隻,說可以提高搜救機率,換到一句「去他的機率,我們一定會找到人」,嚇死寶寶 Roslin 了; Tigh 稍微說了一點實話, Adama 直接叫他今天不用當班了。
做為 Adama 的副手, Tigh 的分寸值得討論一下。他一開始一直在提醒 Adama 這個決策的潛在風險,這是必要的,做決策的就這麼幾個人,變成一言堂非常危險。到了中期他覺得 Adama 有點太誇張,做副手不方便直接跟長官對著幹,於是他轉頭去噹 Apollo ,指桑罵槐這招也用得很好——不管 Adama 有沒有要聽你的,他都聽到了。到了最後 Adama 一意孤行,你明知他不會聽你的,該說的話還是多少要說一說,但是也不用太堅持,因為當家作主的畢竟還是他。 Tigh 很容易給人大老粗士官長的刻板印象,不過他某方面其實也很有底蘊的。
最後是 Roslin 直接殺到船上,放大絕說他們父子倆都是「正人君子」 (honorable man) , Adama 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收手——上一個不斷被人戴上「正人君子」高帽的倒霉鬼,叫做 Marcus Junius Brutus ,艙房裡有一整櫃藏書的 Adama ,對這個莎劇用語一定非常敏感(啊,什麼,莎士比亞不住在 Caprica ?)。他們父子倆一起到艦橋善後, Lee 終於忍不住開口,問 Adama 幹到這種程度,究竟是為了什麼?「 Kara 是家人。你該做什麼都得做。有時候不得不壞了規矩。」
這麼簡簡單單的幾句話,總結了今天這個故事真正的裡命題:跟家人有關的事,沒得講道理。覺得西方文化就事論事,還以為這樣很先進的人,很難理解像 Adama 這麼有原則的鐵漢,怎麼會循私到這種程度,但那其實是你跟 Roslin 一樣,還是沒搞懂 Adama 這個人——他骨子裡是個 family man ,是那種東方式的大家長,他比誰都要在乎大家。 Adama 願意為家人做到這種程度,讓我覺得跟他好像更親近了些,儘管他大多數時候,總是一副「家人嗃嗃」、「有孚威如」的嚴父模樣。
Lee 最後問了一個每個不敢相信父親這麼愛自己的兒子,都想要問的問題:如果是我出了事,你會怎麼做?「如果是你⋯⋯我們絕不會走。」我們就不要去計較這句話的可行性有多少了,因為 Adama 在表達的,是一個態度:我不這樣做,還算是家人嗎?很多所謂感人肺腑的好萊塢電影,賣的其實也就是這個,只是那些賣座的爛片通常都很矯情,這裡的情感卻非常真實。
==== 其他不成文章的點點 ====
- Adama 進簡報室時,跟飛行員一樣,摸了一下那張不知道哪個大師拍攝的末日照片。我不認為有任何人會注意他這個動作,所以這是他想要對飛行員有同理心的一個儀式性動作。
同樣的照片, Roslin 的辦公室也有一張,就掛在生還者計數白板的旁邊。不過我總覺得, Roslin 對白板數字的興趣,遠比對那張照片來得多。
- 在意外發生之後, Adama 用這段話來「提振」飛行員士氣:「我知道今天很不好過。最近這樣的日子不少,我可以跟你們打包票,苦日子還多的是。記住你們的自尊自重,還有自我價值,然後好好地守住,因為人們都在看。你們是艦隊的守護天使,他們必須知道就算在這種時候,還是能夠倚賴你們。」這鐵漢真的超硬的,但是再想個幾秒鐘,唔,也許這比什麼溫言安慰的話,都還要來得有效。
- Starbuck 用飛行夾克塞住機身破洞,這樣可以飛進太空喔?( NASA 工程師表示:)
- 菜鳥飛行員 Hot Dog 的戰機無法升空參戰,他的反應挺好笑的:先是愣一下,然後「 Frak! Frak, frak, frak... 」你現在應該已經很習慣這個F開頭字眼的代用語了,不過 Edward James Olmos 他兒子還真是逮到了一個好機會,給它連珠砲地射出來呀! :-D (不知道在開心什麼)
- 一架 Viper 跟一架 Raider 編隊飛行,不正經地亂搖機屁股,那畫面超可愛的。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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