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23日 星期一

反動到不行的新時代女性——電視劇《篤姬》(篤姫)

《篤姬》劇照

我曾經認識一個女生,她外向、健談、登山、騎單車、有公民意識、對毛小孩有愛、看了《篤姬》覺得很感動很勵志。她符合我對於「好朋友」的諸多想像,我們一定能夠交心的⋯⋯於是我主動去認識她,然後發現她是個婊子。

我看人的眼光一直都不太好,不過這實在太誇張了,已經不是錯把馮京當馬涼,而是把西索米看成婚禮樂隊了。怎麼會這麼離譜咧?過了好幾年卻還是經常看人看走眼的我,偶然間看到電視台重播《篤姬》,熊熊想起這段陳年公案,決定把這個弔詭弄個水落石出:一個把篤姬當成 role model 的人,怎麼會是個婊子呢?她究竟看到了什麼我第一次沒看出來的東西,跟她對人耍婊竟然是相容的?

精心包裝的主角威能

表面上來看,篤姬具備了各種無可挑剔的人格優點:善良正直,真誠坦率,但同時又有想法有主見,特立獨行,不卑不亢。早在 1984 年就寫下原著小說《天璋院篤姬》的宮尾登美子,大概是最早嗅到女人終將大起,男人等著吃屎的時代風向的那批人之一,因此把史料上不可能留下太多私人記載的篤姬,形塑成一個女生們能夠認同,同時又很方便投射的親和樣板。宮崎葵這位史上最年輕的大河劇主演,彷彿內建勵志光環似的,給你一種既討喜無害,又覺得自己努力一點,好像也辦得到的錯覺。

我當年看首播時也是這麼想,但當時就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如果我學篤姬這樣「真誠坦率,特立獨行」,得到的好像不會是這種待遇。這就點出了她的真誠坦率之所以吃得開,是因為「靠爸」的事實——齊彬大人喜歡她這套,所以大家也都只能容忍她。這種事現實中不是沒有,我也不像一般人對靠爸那麼反感,但這就表示篤姬這個 role model ,其實有相當大的局限性——沒有靠爸的本錢,誰要買你的帳,野丫頭還不快回家學刺繡彈琴。

《篤姬》劇照

如果你再退個兩步,站在戲外看這個故事,你就會發現《篤姬》這整個故事的走向,都有為篤姬聖光服務的嫌疑。野丫頭只要維持她的天然呆,自然就會有知書達禮的貴公子喜歡她這味,為她終身守護;她這隻純潔的小白兔進了政治森林,還是可以用天然呆去踩所有大老的老虎尾巴,他們不高興歸不高興,但是一看到她那副少女般的溫暖甜笑,滿肚子火氣就是沒辦法發作出來。這樣的女生如果就只是政治圈裡一個很奇葩的花瓶,我想這些老頭倒也不會太在乎,但只要她想要嫁個「日本第一」的男人,即使連怎樣才稱得上「日本第一」都說不出個所以然,自然就有人幫她安排最高檔次的親事。

這是一個圍繞著篤姬運轉的托勒密平行宇宙,只是巧妙地包裝在幕末的歷史中,讓你有種「有為者亦若是」的錯覺,而我們其實也很樂得被劇本呼攏——誰不想當個人見人愛,不喜歡你也拿你沒輒的靠爸妹?尤其這個靠爸妹還是宮崎葵。

打著紅旗反女權

然而這真的是一個女人出頭天的故事嗎?當我聽到齊彬大人意味深長地,對巾幗不讓鬚眉的篤姬說「有些事只有女人能夠做到」時,我當下第一個感覺,不是眼前一亮的豁然開朗,而是一股說不出的不舒服——無論你怎麼美化這段政治聯姻的動機,不都是把女人當成運籌帷幄的棋子,為父權架構提供服務?對篤姬隨人擺佈的人生故事,女孩們到底在感動個什麼勁?

《篤姬》劇照

這個疑問在篤姬嬌喘一聲,倒在家定大人的懷裡那一瞬間,噹地一聲獲得解答——我當年怎麼就沒有瞧出,《篤姬》骨子裡根本就是一部漫天狗血的言情小說?篤姬與家定的愛,走的完全是偶像劇千篇一律的老路數:清新爽朗的女主角,跟暗黑陰鬱的男主角,陰錯陽差被丟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漩渦中攪在一起;他們之間充滿著各種客觀矛盾與主觀對立,但他們命定的愛情,就是跨越一切險阻的橋樑。這個天縱英才卻從未真正被愛過,被環境扭曲得充滿負面能量的壞男人,起初總是要讓女主角吃盡排頭;但他終究會被女主角那份異於常人的直爽與真誠所感動,在戲劇的高潮點情不自禁地愛上女主角,甚至為了她改變自己原本晦暗的想法,一心只想保護自己原本深惡痛絕的家族。家定大人那飽受折磨的可憐靈魂,只能夠被篤姬充滿陽光的愛所拯救,你怎麼能夠不為這絕世的愛情感動莫名,然後為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幸福心懷感激?

言情小說式的愛情故事,還不是《篤姬》最要命的問題——這齣戲用帶有缺憾美的愛情,把女性對於人生的想望,內化到傳統父權最滿意的穩定架構裡,才是你看這齣劇最大的失智風險。松坂慶子那個老是嘮嘮叨叨,給篤姬耳提面命的奶媽角色,當然是家長怎麼安排,你就該怎麼聽話的傳聲筒,可是你真的以為篤姬「女在外父命有所不受」,是她獨立自主的表現嗎?恰恰相反,篤姬走的是人類自有婚姻制度以來,歷史最為悠久的女性馴化路線:一個女人只有在找到了真正值得依託的夫家父權時,她才有資格反抗她原本被綁定的娘家父權。仔細回想一下,《篤姬》這一整個故事,不就是在說「我順從我爸的命令嫁給你,沒想到你比我爸還 man ,所以我決定不鳥我爸了什麼都聽你的」,這麼樣一個沒志氣到極點的人生觀嗎?

《篤姬》劇照

這個女人的生命價值和幸福歸屬,都是依附在嫁個人中之龍上頭的人生觀,到後來演繹得愈來愈誇張。篤姬不顧一切,推開一扇又一扇阻隔在前的門扉,跨越兩百多年來無人跨越的藩籬,衝進女人止步的幕府將軍辦公室,我還以為她要發表什麼大奧是她自己的房間的劃時代言論,結果竟然是一篇嫁雞隨雞的小女人馴化宣言,我差點沒在電視機前吐血半升。她受到忠誠度質疑時,把所有跟家鄉有關的東西丟到火堆裡燒掉,一時覺得受到好大的震撼啊,背棄一切的決心實在是太堅毅了;但是再想個兩秒鐘,不對,這背後還是那個嫁雞隨雞,娘家算老幾的傳統信仰,更何況她嫁的是天下第一的將軍大人,薩摩那些過時的瓶瓶罐罐有什麼好可惜的?所以當她後來對媳婦和宮說「女人最幸福的,就是為最重要的人懷個孩子」時,我甚至已經有點懶得咋舌,但還是忍不住要翻個白眼——擁抱為夫家延續基因的傳宗接代幸福觀,這算哪門子的新女性典範?

這就是讓女生們繼《鐵達尼號》 (Titanic) 之後,再一次消費大量衛生紙的史詩愛情大河劇,而我總算搞懂了為什麼一個對人耍婊理所當然的女生,同時可以對《篤姬》感動莫名——她們壓根兒就不是什麼意氣風發的新時代女性,只是想嫁個值得圍繞著他轉動人生的男子漢大丈夫,然後整個世界就理應要圍繞著她們轉動的小女子罷了。宮崎葵演得愈是精湛出色,我的內心就愈是警鈴大作,因為她跟這齣業已成為新時代女性典範的經典大河劇,只會讓那些表面上獨立自主,骨子裡卑微可鄙的娘們,更加理直氣壯地對人耍婊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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