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老師眼中的孔子,不但形象鮮活,而且跟你我從小認識的孔子大相逕庭。南老師的孔子有縱橫天下之才,他不走這個路數只是不為也,卻也因此吃了不少當世小人的排頭。南老師的孔子也是個不時透著禪機的人物,不過他的禪機平常是相當低調的,低調到有人點破了你還不這麼覺得。南老師的孔子更是個道人,就連宰我這塊白天睡覺的朽木,孔子也要體諒他人雖聰明身體不好也沒用,後面要教訓他沒肝沒肺也只是淡淡地說你能心安的話就去做吧,等他走了才開罵。南老師會這樣描寫孔子,八成是因為他自己就是這樣的人;而只要你有見識過這樣的人物,你就很難不覺得孔子一定是那樣的人,不然怎麼說得出這些有夠厲害的話。
南老師解讀《論語》,一言以蔽之,就是孔子那句「吾道一以貫之」。他認為《論語》的編排有其一以貫之的思想系統,你會覺得它編得亂無章法,單純是因為你沒有進入那個思路軌道;只要確實掌握到那個思路,就能夠大致掌握孔子的思想精髓。光是這個論述就可謂擲地有聲,雖然你聽南老師自己一則一則講下來,還是免不了會覺得有些地方串得有點牽強,不過那又怎麼樣呢?《論語》是孔子的徒子徒孫編纂的,又不是孔子本人的手筆;孔老夫子一以貫之,他的學生門人則未必然。你若覺得《論語》讀起來沒有一氣流行之感,那是這本書的編輯群功夫還未到家,不是這個讀書的方法不管用,當然更不是孔子本人的境界問題。
這個「一以貫之」的理解模式,是《論語別裁》與其他各家論述大異其趣的決定性因素;不過你若不就著自己對人生的真實體驗,來印證《論語》裡的微言大義,又怎麼做到流傳任流自然流?所以《論語別裁》確實是南懷瑾讀論語,「別出心裁」的理解與體悟,就像《人能弘道》的副標清清楚楚註明,是「傅佩榮談《論語》」一樣的道理。一句「無友不如己者」,在學院裡朋友不多的傅老師覺得是「不與志趣不相似的人交往」,學問太好的南老師則認為是「不要看不起任何(程度不如自己的)朋友」;一句「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經常「被攻乎異端」的傅老師想到的是治學的寬容態度,自己雜學許多偏門的南老師則特別要提醒你異端權術不能亂用;至於「克己復禮為仁」這麼重要的概念,同樣是不吃宋儒注解那一套,接受嚴格西哲語意學訓練的傅老師,從關鍵動詞的意思著手顛覆傳統說法,南老師則是從自我克制的具體修行方法著眼,希望你從修行切入,去體會仁的境界。
當然啦,你若從正統國學訓練的角度來看,免不了要就《論語別裁》在章句訓詁上的散漫多所挑剔;光是看到「智者樂,水;仁者樂,山」這樣的圈斷法,以及他對「毋意毋必毋故毋我」那個「毋」字的定義,大概就要翻白眼了。我想這就是你在解讀經典時「別出心裁」,必須要承擔的批評指教,因為當你明擺著懶得為學理文義而做研究時,那些終其一生都在學理文義上頭打轉的人,對你的憤怒是不言可喻的。因為讀了《論語別裁》,從此將南師的見解奉為圭臬的孺慕者,大有人在;因為讀了《論語別裁》,自此將南懷瑾斥為混淆三教國學郎中的,也從來不乏其人。你是什麼樣的人,你就會在《論語別裁》裡看到什麼樣的南懷瑾,就如同南懷瑾是什麼樣的人,他在《論語》裡就看到什麼樣的孔子,完全一樣的道理。
那麼我是怎麼看這本《論語別裁》,以及書中呈現的南懷瑾?那是一點也不重要的事,就像對同樣一本《論語》各家見解截然不同也無妨,只要你聽來覺得有道理的,儘管收下來以待來日印證,「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尊崇也好,鄙夷也罷,你儘可以選擇一種對待南懷瑾其人其言的態度,然而你還是對《論語》無感——因為你並沒有真正「聽懂」孔子在說什麼,你只是「讀懂」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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