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23日 星期四

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電影《看見台灣》 (2013)

《看見台灣》劇照

說起「最接近上帝的視角」,第一個讓我體驗到這檔事的,並不是《看見台灣》這部電影,而是我小時候玩過的一款遊戲《上帝也抓狂》 (Populous) 。這款遊戲把玩家放在一個俯視大地的視角,觀照著地上子民的生死起居。做為這批子民的神,你的基本工作是為他們整地,凹下去的地方把它填平,凸起來的地方把它挖掉,然後你的子民就有一片可以安身立命的平整土地,繁衍更多的子民。這真的很簡單,滑鼠輕輕一點,地貌或隆起或凹陷,造山填海不過指掌間的事。在電影裡胼手胝足,努力打拼的台灣人,辛苦幾十年人定勝天的成果,我滑鼠善神手指點個幾下就搞定了。

在遊戲世界的另一端,也有個跟你擁有相同能力的神,跟一批信奉祂的子民,同樣在努力地整地安居、繁衍昌盛。當兩股勢力發展到彼此相遇時,自然要為了爭奪生存的空間拼個你死我活。你這個神為了庇護子民,到人家家園裡放個地震搞得地貌全非,隨手一撒滿是坑人沼澤,甚至召喚洪水淹沒低地聚落,都成了家常便飯。在電影裡胼手胝足,努力打拼的台灣人,辛苦幾十年毀壞大地的成果,我滑鼠惡神同樣手指點個幾下就搞定了。

這個遊戲我玩沒多久就卡關了,因為實在是玩不過惡神——惡神整地比你有效率,放天災比你狠,甚至養出來蹂躪敵人家園的神授戰士都比你的兇。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從這裡面看到什麼隱喻,不過這遊戲倒是從小就悄悄地教會我一件過了很久很久以後,我才在《老子道德經》裡面看到的事:你想要用上帝的視角來看這個世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修養先準備好,不然你其實沒有資格,從高高在上的角度看世間。

《看見台灣》劇照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

好吧,不提上帝。全空拍的《看見台灣》以飛鳥的視角,照見台灣無可言喻之美( Beyond Beauty ,也是本片的英文片名),應該是比較實在的說法,不過那份鳥瞰天工開物之美的奇異感受,我同樣不是第一次體會——十幾年前有一部既不叫好也不叫座的擬真動畫巨片《太空戰士:夢境實錄》 (Final Fantasy: The Spirits Within) ,最後一幕就是從一隻孤鷹上方,拍攝覆上一層銀雪,尖石嶙峋的荒蕪河谷,然後鏡頭再緩緩帶向風捲殘雲的旭日遠景。那是一部你很難推薦別人去看的尷尬電影,不過它最後那個鏡頭拍得實在是美,美得近乎性感。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跟天地造化之美相較之下,人類自以為是的美簡直是個屁。

已經知道飛鳥視角帶來的是什麼樣超乎人類一般生活經驗的感受,有沒有影響到《看見台灣》帶給我的衝擊?我的理性不斷對著大銀幕上的美景運作分析——這個視角取得好,這個幾何圖形很有震撼性,這個鏡頭運動營造出什麼靜態畫面帶不出來的感覺——但我的感性卻只想找個地方,雙腿一軟跪了下來。鄉民動不動就叫娘子快跟牛魔王出來看上帝,我總覺得真鄉民膝下有黃金,誰都有神快拜哪來那麼多神;然而眼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你不跪著贊嘆這天地之化育,又怎麼能夠與天地參合?

你參合天地參合得愈純粹,你就愈能敏銳地察覺到:電影裡的畫面愈是人工斧鑿之處,就愈是不美。彩繪的巨大煙囪,險峭山頭的歐風民宿,甚至是宛如梅杜莎的髮絲般,蜿蜒盤向海堤的地下水汲水管⋯⋯注意噢,我用的詞是「不美」而不是「醜陋」,因為「醜陋」是一種價值判斷,你先判定了那個東西不好,然後才會說它醜陋,其實它的本質只是「不美」。你要先知道什麼樣的事物叫做美,那個「不美」才會經過比較呈現出來;之後要不要把那樣的「不美」稱為「醜陋」,那是你的價值判斷。

《看見台灣》劇照

那大概就是為什麼我會覺得,《看見台灣》這部電影裡不時冒出來的旁白與字幕,有些時候相當干擾你浸淫其中——所以我現在是應該要把握不知道什麼時候要換鏡頭的當下,把這震撼人心的珍貴影像牢牢刻印在腦海中,還是分神去思索吳念真那略帶沙啞的草根味口音,試圖灌輸給你的是非對錯?我對於吳導那相當具有渲染力的語調平時沒什麼意見,但是他那過度深切的旁白口吻,確實經常擾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不聽他痛陳時弊好像有點失禮,但你一分神聽他說,銀幕上鉅細靡遺的諸多細節,往往就有看沒有到,入眼不入心了。

電影放到後面,我甚至覺得何國杰時而澎湃激昂,時而悠然低迴的配樂,好像也在隱隱約約地暗示我應該這樣想,應該那樣想,可是我想要自己想。雖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不過既然這部電影叫做《看見台灣》,而不是《聽見台灣》甚至《想見台灣》,我希望這部電影在非常具形具象,把台灣山川林野的美與不美一體呈現的同時,旁邊讓你不時閃神出定的「聲音」,愈少愈好。這麼說吧,如果這部紀錄片真的是上帝阿拉佛陀還是老天爺,把祂們眼中的台灣現世光景放給你看,你覺得祂會在一直在你旁邊吱吱喳喳地數落人們的種種不是,還殷殷盼望著你點頭稱是嗎?

天下皆知善之為善⋯⋯

我認為《看見台灣》有很多應該要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的蛇足元素,不過那一點也不妨礙我對於參與這部電影製作的人們的敬意。一個沒有發自內心責任感的人,是不會放棄唾手可得的終身俸,當田賣祖押上一生家當,去拍個沒有人覺得要緊的紀錄片;一個沒有捲袖使氣俠義精神的人,是不會明擺著跟你說「我只有兩種價格,一種很貴,一種不用錢」,然後讓你盡情利用他那個即使拿很多錢來,都不一定買得到的人面;一個沒有人生理念的人,是不會接下在他原本已經應接不暇的專業領域裡,壓根不會考慮的陌生工作,還主動做出降價贊助這種破壞自己身價大忌的事。酸民當然大可以說這都是他們自個兒的事,反正責任感、俠義魂跟人生理念,本來就跟酸民的價值觀八竿子打不着邊;不過這些事我都嘗試過,我太清楚這些說來動聽的好事有多麼難辦,想來帥氣的好人有多麼難做,因此無論他們最後做出的成果如何,我對於他們因為關心這片土地,參與這部電影的心意,只有抱持一份沒有保留的敬意。

《看見台灣》劇照

然而雖然我的理性很清楚地告訴我,《看見台灣》的論述從手法到內容,有很多有待公議之處,而我的感性則為台灣山明水秀的自然之美,以及一片熱忱的人文溫度,感動得熱淚盈眶,不過我的知性終究還是超越了表面上看似矛盾的理性與感性,把《看見台灣》的癥結點挑了出來:無論你多麼殷切地想要了解關於這片土地的種種真相,都不應該由別人來告訴你。你若想知道自己該怎麼樣善盡一份地球公民的責任,你要自己去尋找答案;你若懶得自己下功夫去探求,只想在一部電影的感動裡尋找教科書式的標準答案,那麼人家告訴你了也沒用。你會感慨我們為什麼要用怪手把山頭挖得滿目瘡痍,用廢水把河川染得五顏六色,用水泥把海岸封得灰撲閉塞,對「那些」唯利是圖的台灣人咬牙切齒,然後半點也沒有改變地繼續過著你原本的生活形態,因為你以為你在這部電影裡看到或聽到的「真相」,其實只是一個「思想」,而當你開始思想的時候,它就不再是真相了。

那麼我們到底該怎麼在《看見台灣》裡看見真相?我是這樣做的,下次有機會你不妨也試試看:戴上罩耳式耳機,或是把音量關掉,把上帝啊飛鳥啊空拍攝影機啊這些玩意全都忘掉,只要讓自己的視覺跟銀幕上的世界,漸漸地銜接起來就行了。然後你去看這個世界,你會發現這個世界本身就像一張畫,它是一張很有呼吸感的畫;不管你喜不喜歡這張畫,你都要看下去,你就會看到一些美的東西,也會看到一些不美的東西,還會看到一些突如其來的東西。你繼續看下去,就會慢慢感受到你的心跳,非常規律地帶動著你的脈搏跟血液循環;然後你再看下去,你就會在陽光下、在風中、在水上,同樣感受到一股心跳,帶動著你的脈搏跟血液循環——那就是真相,其他都是假的。而如果你看懂了這個世界的真相,發現你可以在陽光裡、在風裡、在水裡,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甚至更好,你就再也不會去做那些既不美也不善,但我們總是不知不覺去做的可怕事情。

《看見台灣》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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