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談論這個後 facebook 時代的反烏托邦科技寓言之前，我先來講個最近我在臉書上碰到的現象：我在公眾人物臉書的留言，有時候會被刪除。
為了不讓這聽起來像是阿宅在發牢騷，我稍微說明一下我的臉書使用狀況。我並不是一個臉書愛用者，不過由於現在很多資訊都只會發佈在臉書上，我還是有一個臉書帳號，追蹤我有興趣的人物或團體，每天固定花個幾分鐘，上去瀏覽一下標題；偶爾看到真的有意思的動態，再點進去看詳情。對我來說，我其實是把臉書的動態消息當成 RSS 在用，只不過訂閱的不是部落格罷了。
就像我有時會在別人寫得不錯的部落格文章底下留言一樣，偶爾我也會想跟臉書上某則言之有物的動態底下留言。問題是公眾人物的臉書動態底下，往往都是一片同質性很高，但幾乎沒有資訊量的留言。你留了言當然是希望人家看到，可是你要怎麼樣讓你的留言從廢話的汪洋大海中浮現呢？我會在留言裡略帶一點揶揄或嘲弄，因為有時候你就是得稍微得罪人一點，人家才聽得見你真正要說的話。這樣做的結果，人家有幾次是有回覆的，一般頂多給你按個讚就不錯了，大多數時候則是無聲無息，引不起半點波瀾。這些我覺得都算是正常狀況，不過偶爾也有捲上捲下，怎麼樣就是找不到當初發的那則留言的時候，這時我就知道，啊，被刪了。
是什麼樣的不雅留言，需要勞人家的大駕主動刪除？關於這點，你得要相信我在 BBS 上灌水、丟水球跟打筆仗，將近二十年磨練出來的深厚功力，我非常清楚什麼樣的文字，是剛好落在「踩線」的前一步，而我在別人臉書動態上的留言，距離這一步絕對還很遙遠。但是現在人們對於自己在臉書上經營的形象，往往有一個非常特定、非常狹窄的想像，你的留言只要稍微偏離這個想像一點點，他們就覺得渾身不舒服，非得要把留言「淨化」到符合他們窗明几淨、和諧歡樂的設定不可。
我知道很多人（不只是公眾人物，有些「個人」也是）把臉書當成形象工具在經營，但我是從留言被刪這件事裡，才開始驚覺到臉書時代的人們，對於自己是不是隨時隨地，都保持著他們想要給人看到的那種形象這件事，究竟在意到什麼程度。 facebook 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樣，人們在那上面經營著一張專門給人看的「臉」，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發現到這一點的你，很快就會覺得臉書很難看，因為那根本就不是他們平常生活的樣貌，你卻以為這樣你就有「分享」到他一部分的人生。一天就 24 小時，人生是很短暫的，我為什麼要花時間去收看人家刻意打造給你看的形象秀？
必須盡知天下事⋯⋯知道了又怎樣？
如果你聽懂了我覺得臉書不對勁的地方是在哪裡（臉書不對勁的地方其實很多，不過今天先講這一道就夠了），這本《揭密風暴》所提到社群網路的根本問題，你大概也就能掌握住了——你選擇性地挑一些你想給人看到的生活片段發佈出去，密切注意已讀跟按讚的動態，根據這些回饋來決定接下來你要發佈什麼更受歡迎的動態，然後你就在不知不覺中活在所有人（而且絕大多數是陌生人）的意見裡。
這是已經在發生的事，不過《揭密風暴》更往前走了一步：你不是挑選你想要給別人看到的生活片段發佈出去，而是把你的生活無所保留地全部公諸於世，讓所有人都能分享到你生活中的每一個片刻。來而不往非禮也，因此這個強迫你「分享」的系統，同時也強迫你「參與」社群，因為那些關注你動態消息的人，也很希望你能夠關注他的動態消息。於是你今晚在吃某間創意小館的牛肝菌義大利麵時，你想的是要如何把食物拍得可口，該怎樣發佈一則享受人生又不失正面意義的形象動態；明早看到某個你覺得跟她建立一些良好關係，說不定會有什麼搞頭的人，貼了哪間名店的七彩馬卡龍貴婦下午茶自拍照，你又得想個回應她又不失正面意義的留言；後天有某個同時加了你跟她好友的搞怪達人，在家裡自製了一道七彩馬卡龍牛肝菌義大利麵，還在照片上同時 tag 你們兩個，你們還得去照片底下按讚，「ＸＸ哥真是太有創意了！」「期待ＸＸ哥下一次的作品！」然後我們就覺得自己的生活很豐富，滿滿的正能量，期待每一天的到來。
如果你覺得這樣的網路社群生活很荒謬（但這確實是正在發生的事，看看你追蹤的名人動態吧），《揭密風暴》的故事為這個現象提出了一個理論基礎：「必須盡知天下事」，如此一來可以解決掉不少人類社會長久無解的難題。遍地插上隱藏式攝影機，就不會有死無對證的無頭懸案；給每個小朋友身上都植入 GPS 追蹤晶片，綁架案跟失蹤案從此從人類社會絕跡；政治人物一天 24 小時作息全程透明化，我們就再也不必「路過」抗議那些見不得人的黑箱。如果一個超級強大的 facebook 跟 Google 混合體，能夠做到這些人們夢寐以求的社會改革，我們又有什麼理由，不去擁抱這個社群網路時代的老大哥？
作者並沒有在這個故事裡，真正讓讀者看到社群網路老大哥，會搞出什麼讓人後悔莫及的大災難。既然他沒著墨那我也不用多說，不過你若有興趣多思考一點，你可以往這個方向想一想：這個「必須盡知天下事」的思考邏輯，是建立在人類社會所有的問題，全都出在「資訊不足」上頭的前題上，然而你真的覺得你生活中的任何問題，只要你有辦法獲得充分的資訊，就一定能夠迎刃而解嗎？《揭密風暴》想要塑造一個在可預見的未來，有可能會逐步成形的社群網路烏托邦，並對此提出反思，這樣的企圖不可謂不宏大；不過我現在只要聽到冠冕堂皇的大話，我都喜歡先抓一個小地方問起，然後你往往就會發現，與其很過癮地對那些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高談闊論，不如先好好面對眼前那個看似芝麻綠豆的小事——比方說連不禮貌都還稱不上的留言，為什麼有些人就是非把它刪了才覺得舒服，然後從這裡面看穿人們想要給你看到的那張「臉」底下，說不定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卑鄙。
w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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