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町火箭》這部滿滿都是熱血大叔的作品，最詭異的一點是：你明知這部戲浮誇、煽情，有很多的一相情願跟不切實際，但你每次看都還是被感動得亂七八糟的。即使你再怎麼喜歡不能結婚的阿部寬（舉手：就是我啦），還是被吉川晃司要把人電死的腰身迷得神魂顛倒（舉手：這個也是我啦），好像都不能完全解釋你幾近腦殘的熱淚盈眶。這部戲究竟下了什麼蠱，讓你我像個笨蛋一樣，想要相信這個天真的成人童話？
你一定想都不用想，馬上就丟出「夢想」這個非常時髦，一出口整個人就會閃閃發光的字眼。熱血笨蛋佃航平那個「工作需要夢想」的兩層樓房子比喻，確實十分貼切，很能打動不少在一樓被柴米油鹽淹沒，早就不知道多久沒有到二樓築夢的上班族；不過說夢想太抽象，我注意到的反而是他念茲在茲，老是掛在嘴邊的「技術」二字。日本人老實說有不少毛病，鑽牛角尖是其中一個很要命的，但是「一生懸命」地鑽研技術，大概是你能夠把鑽牛角尖用到最正面的典範了。這才是日本之所以成為我們很佩服的那個日本，最重要的核心價值。
「技術」究竟是什麼？你可以用夢想、理念、熱情，任何讓你覺得滿滿正能量的詞彙來劃上等號，不過我想從主角說過的熨斗、大福跟氣象衛星這幾個故事，平鋪直敘地把這個詞彙解壓縮一下：人類天生就想要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好，因此所做的各種努力與奮鬥，那就是技術。其實如果你仔細想一想，小至你手上三菱重工帝國重工股票的增值依據，大至人類文明進步的原動力，不正是「技術」這麼一回事嗎？那是人類這個物種的關鍵競爭力，也是你不會覺得自己這輩子庸庸碌碌，混吃等死的差別。
無論你是用「夢想」還是「技術」，來稱呼那個讓你感動莫名的東西，那都是人類與生俱來，想要改善這個世界的想望。可你是不是跟我們絕大多數的人一樣，曾幾何時不知道把這份想望收到哪裡去了，每天就只忙著跟現實妥協？我們也許不是每個人都剛好有個家傳事業需要經營，但只要是稍微有點人生歷練的人，一定都曾經跟主角一樣，為了某個身不由己的原因，不得不暫時放棄自己的夢想，學著去處理很多你不喜歡的麻煩事。料想不到的對手冷不防發動狙擊，三天兩頭就得在最不擅長的法律層面跟人家攻防，銀行總是挑在這種時候幹他們最擅長的雨天收傘，而自己團隊裡的成員也是各有想法，既不同心也不一定會同力⋯⋯中小企業經營如此，你那微不足道的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
這些事情都很麻煩，只要一個沒處理好，你想要做的事就會困頓難行，前功盡棄。所以後來我們幾乎都像帝國重工那位帥勁爆表的菁英部長財前一樣，為了不重蹈自己老家工廠倒閉的慘痛教訓，專注於「管理」你的組織運作或人生規劃。現在講起企業經營，我們都著重在金流調度、領導統御、通路優勢、議價空間、行銷手法，就像我們講起人生規劃時，也會用起語文能力、溝通技巧、形象包裝、人際定位、社群經營等等，聽起來好像很有學問的時髦字眼。這個時代有太多像這樣的雜音，好像你如果沒有三頭六臂，掌握 27 個成功的祕訣，並且避開 13 個常見的陷阱，你的人生想要飛黃騰達就沒有指望了。然後我們忙著應付這個，處理那個，在疲於奔命跟得過且過之中，不知不覺逐漸忘記最重要的那個東西：我們到底是來幹嘛的？
對啊，我們到底是來幹嘛的？
不是要來實現夢想的嗎？
但結果我們好像經常為了錢，把你的夢想不斷拿去妥協。你以為老闆付你錢是讓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其實老闆付你錢是讓你「不去做」你想做的事，這才是你為了五斗米折腰，所付出最昂貴的代價。
錢非常重要，但是這個世界以及你自己的人生，永遠有比錢更重要的事，比方說總是高掛在佃製作所辦公室上頭，跟純正漢語完全相通的「技術，誠實，世界品質」——最終讓人類的生活變得更好的，是這些東西，不是錢。為了實現技術、夢想、理念，或是任何你認為有價值的東西，你得要搞定其他九十九件跟錢有關的事情；但是如果你在這個過程中，放棄了對技術、夢想、理念，或是任何你認為有價值的東西的堅持，即使你搞定了其他九十九件跟錢有關的事情，都沒有意義。
這就是不僅好看，還很值得反思的《下町火箭》。這齣劇具有自《半澤直樹》（半沢直樹）以來，池井戶潤作品改編電視劇的所有毛病，包括煽情鑿刻的戲劇鋪排、過於淺碟的惡役型塑、浮誇至極的特寫顏藝、嘩眾取寵的後半編、天真簡化的解決之道⋯⋯它搞砸了很多關於戲劇的藝術，但是它抓到了故事精神最重要的本質，所以即使明知道它有那麼多粗糙的缺點，你還是甘願當起看戲的傻子，因為它讓你想起那個你也曾經擁有卻好久不見，對生活的熱情與想望。
你當然也可以選擇犬儒地覺得這戲太天真了，現實中的故事才不會有這麼美好的結果呢，但是該檢討的不是這個不美好的現實，而是認為現實本來就該這樣的這種想法。唯有這樣，你才有機會從這個不美好的現實裡跳脫出來，讓生活回歸到它本來該有的軌道上——那就是主角稱之為「技術」，而我們通常泛稱為「夢想」的東西。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