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鬼認證》最初會吸引我，是因為這部拍給大人看的 James Bond ，滿足了我對於情報工作的某種想像。每個人對於情報員這個職業的認識，很難不是從 007 開始，無論那些逛歐洲遊大街「順便」值勤，把冷笑話當幽默感，打完架西裝還是像剛燙過的情境，究竟有多麼不真實，也只能他矇演你矇看，跟龐德認真你就輸了。我大概是從高中的某個時候開始，把 James Bond 從帥氣瀟灑的幹員轉當成諧星看待，然後還是看得挺樂的，但是對於諜報世界的窺探，從此空窗了好幾年。這中間雖然曾經有過一部其實拍得挺認真的《魔鬼諜報員》 (The Assignment) ，但是陰沉的好片總是不叫座，比起在阿爾及爾的暗巷裡跟人扭打，大家還是寧願在光鮮亮麗的賭場裡，一邊喝著要搖不要拌的馬丁尼一邊裝假掰。
然後我們進入了新世紀，有了《神鬼認證》跟 Jason Bourne 。這部諜報片依然會帶著觀眾造訪馬賽、蘇黎世、巴黎、以及美得像幅印象派油畫的 Mykonos ，但是追逐主角的警察不會耍笨，壞人不會在關鍵時刻為了說屁話而壞事，職業殺手的槍法也不再像是在遊樂場耍寶。 Jason Bourne 不搞笑、不說冷笑話、也沒有心思一邊調查一邊泡妞；他什麼都記不清楚，卻會脫口而出流利的法語跟德語，在他意識到之前就已經隨手把對方擺平，還能夠開手排車高速穿越巴黎車陣（這遠比前兩件事來得困難多了）；總是幾秒鐘就搞清楚週遭狀況並做出最佳處置，完全不靠主角威能，或是從高樓摔下然後一屁股坐在廢棄沙發上的運氣。我後來接觸到了一點情報界，才知道這些看似神乎其技的本事，都是可以透過訓練獲得的，一點也不豪洨；但那是 Ian Fleming 筆下的間諜世界，從來不曾拿來煩我們的細節，因為觀眾其實也懶得知道那些不怎麼光鮮亮麗的一面。有要搖不要拌的馬丁尼可以喝，誰要在阿爾及爾的暗巷裡跟人扭打啊？
這並不是說《神鬼認證》是一部「不好看」的電影。在歐洲拍攝這樣一部大預算電影的複雜程度，曾經讓 Doug Liman 這位習慣在南加州拍獨立電影的導演，一度動念想在 eBay 上把導演工作拍賣出去，不過他終究還是展現出不遜於他在《狗男女》 (Go) 所展現的優異才華，將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掌控在不至於脫軌的範圍內。這部大部份場景在布拉格拍攝的電影，左手拍出如詩如畫的巴黎雨景之美，右手給你自《冷血悍將》 (Ronin) 以來數一數二，精心排製的巴黎街頭飛車追逐；很多細節就只是一兩個鏡頭一閃而過，雖然專注度不夠又懶得動腦的觀眾，很容易看得霧煞煞，但也不需要你全神貫注、絞盡腦汁去搞懂劇情；動作片該有的節奏緊湊有致，中間穿插的風花雪月也不會給你硬塞進來的蕪雜感。 Liman 很清楚他要呈現的主題是什麼，但是那些看似用來幫襯主題的次要元素，他也掌控得很有藝術。
如果《神鬼認證》是一部看起來還算順暢的電影，它的選角成功絕對功不可沒。在這之前講到身手矯捷的武打仔， Matt Damon 肯定不是你腦海中會浮現出來的首選；要想到他在《天才雷普利》 (The Talented Mr. Ripley) 多層次的演技，正好是詮釋本性善良質樸，但是遇事冷靜專業，出手毫不手軟的 Jason Bourne 所需要的特質，你確實得要獨具慧眼。那個按照公式必須塞進來，很容易變成花瓶的狀況外無辜女子角色也是，雖說要出演《傑森快跑》，沒有比 Franka Potente 更理所當然的選擇，但這位不是頂漂亮的德國女星特有，溫暖、實在又清明的氣質，正是融入這個故事冷峻晦暗的調性，又能夠適度加以中和的元素。其他幾位配角也都恰如其分，雖然帥帥的 Clive Owen 只演個沒幾句話的殺手實在有點浪費，而你永遠也搞不懂 Julia Stiles 這樣的甜心，怎麼會跑來幹 CIA 的小秘書。 :-p
說到這裡，《神鬼認證》有別於一般諜報片的地方，差不多都提到了，但你總覺得它會比同類型的電影好看，好像還有些別的因素。我想那主要是因為這個取材自 Robert Ludlum 原著小說的劇本，用了一個諜報片鮮少採用的敘事結構：後設 (meta) 。這個很容易引戰的書袋是很難說清楚的，不過我們就暫時這樣理解吧：身為一個讀者，只要你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觀點，甚至你知道的只跟主角一樣多，必須跟著主角一步步揭露事件全貌，那麼給這個敘事結構冠上「後設」的名號，大概約略不會錯。近年來用後設用得最成功的電影，當屬 Christopher Nolan 的《記憶拼圖》 (Memento) ；然而同樣是失憶男追溯真相的故事，《神鬼認證》卻撐不到半小時就放棄了，把觀眾切回觀瞻全局的視角，這樣做當然比較安全（免得觀眾一直看不懂劇情，憤而離席），卻也抹煞了電影變得更為優秀的可能性。倘若我們始終跟 Jason Bourne 一起，直到最後才明白一切的真相，那會產生什麼樣的震撼感，我們也只能自己憑空想像了，而且怎麼想都不會有本來會有的感受。是誰爆雷說布魯斯威利是鬼的？（爆）
這就是《神鬼認證》，一部有著相當娛樂性，但是並不把觀眾當傻子的諜報片。我始終覺得除了比 Ian Fleming 更認真、更寫實地描繪情報員的世界以外，這個劇本好像隱約在談一些更深刻的東西，比方說一個全能的超人為體制服務，最後卻落得被體制無情追殺的反英雄故事，但這也許只是我習慣在文本裡尋找意義的壞習慣作祟而已。我甚至也沒辦法說什麼你若不小心，早晚也會落得被體制迫害的下場這種話，因為說實在的要體制大費周章來迫害你，你還得先有那超人般的本事，讓他們難以放心放你在外頭趴趴走，但是在這個過太爽的年頭，還有多少人耐得住那種非人哉的訓練？ Jason Bourne 那種一身本事的可憐人確實是有的，只是連他們厲害在哪裡都不一定看得懂的我們，也許還是乖乖地對著 James Bond 發花痴比較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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