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血糖過低前關電視——電視劇《那一年我們談的那場戀愛》（又名《追憶潸然》、《某天想起這段戀情一定會哭》）（いつかこの恋を思い出してきっと泣いてしまう）

比起讓人血糖爆表的陽光勵志晨間劇，我這幾年更怕看到這種文青劇。不是因為看了一定會哭，而是看了會很想哭卻哭不出來。

這部戲到了台灣，被翻譯成《那一年我們談的那場戀愛》，是在跟誰「致敬」很明顯。這種太俗的譯名我經常不會接受，不過這次我把它留了下來，因為它讓我想起好幾年前，一部相當特別，在那之後再也拍不出來的台灣偶像劇，《那一年的幸福時光》。這兩部名字都有點純愛風格，但完全是掛羊頭賣狗肉的《那一年》，不約而同地都在講述一堆失敗者的故事。本格偶像劇裡除了壞人以外，沒有人會真正失敗，而這兩部劇無論好人壞人，沒有一個人的人生是成功的。日本版的《那一年》比台灣版的拍得更為精緻細膩，但是境界倒不一定有比較高，這一點文青永遠也看不透就是了。

我們有善良的男一，為了買回爺爺被騙走的農地，來到東京這個淘金地，做著可能要一百六十八年才能攢夠錢的職場霸凌苦工。我們有貧窮的女一，老是穿著一件疑似 cosplay 和久井映見的鵝黃色大衣，為了擁有一個吳爾芙式的「自己的房間」，做著大概不到三十五歲就會把健康紅利透支殆盡的低薪長工時。我們有善良得不是很純粹的女二，「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先放棄這一天」，但又沒辦法很乾脆地放棄自己，於是很努力地勉強去過另一個根本不是自己的人生。我們有距離貧窮很遙遠的男二，看似人生勝利組卻擁有一個不折不扣的失敗人生，畢生只希望能夠得到父親的正眼對待，想做的事卻總是被嫌得一文不值。我們有一點也稱不上善良，但跟你我一樣懷抱著事業夢想跟愛情憧憬的女三，事業無天份愛情沒緣分，夢想落空憧憬破滅的同時，就把所有人一起拖下爛泥堆。我們還有把這一切看得也許有點太透的男三，看似不忮不求真心守護他單戀的女三，說穿了也就是只要自己好其他管不了那麼多的你我他，因為這裡「不是讓你實現夢想的地方，而是讓你不會察覺到夢想沒有實現的地方」。

這就是《那一年我們談的那場戀愛》，然而「那一年」其實就是現在，「那場戀愛」泛指我們企求卻不可得的各種真善美，只有「我們」是貨真價實、無可逃避地，困坐在這個把漠然當成理所當然，沒有溫度的晦暗愁城裡，試著為一點單純而卑微的小確幸，努力而徒勞地生活著。女一女二女三男一男二男三，還有那些列不上一二三的路人甲乙丙丁戊己庚，這個故事裡的所有人無一例外地悲慘，只能坐在隔音不好的 live house 外頭木箱上當特別席，玩著簡單的兩小無猜擊掌遊戲當約會，拍下水泥磚縫長出的小花當成國際攝影奬大作，然後把這些苦中作樂的「樂」字，想辦法寫在大大的「苦」字裡頭。大家就這麼苟且將就地生活下去，直到有人再也受不住困據蒺蔾的進退失據，一腳踢翻了這個彼此抱著各自的寂寞取暖的火鍋修羅場。高畑充希一句台詞也沒有，雙眼眨也不眨，怔愣地坐在那裡的演技十分強大，因為那正是以為這輩子可以永遠這麼粉飾太平下去的我們，突然間被迫見真章的反應。

看慣了熱血溫馨晨間劇，認為這個世界也本該是如此的觀眾，也許會覺得這部戲是怎麼搞的，爛人怎麼這麼多；但事實卻是只要你夠沒用，所有人碰上你都會變成爛人。我們的男女主角無疑都是善良的人，但他們卻經常連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都不知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也不清楚；把不能給的溫暖當成責任，卻把該負的責任當成背德，無論對自己還是別人的生活，都只能做個無能為力的爛好人。坂元裕二的這個劇本充斥著許多金句，像是「戀愛不是在相見時產生，而是在見不到的時候萌芽的」，或是「喜歡上別人，快樂會加倍，而悲傷會減半」之類的，說真的是很精煉的人生體悟，但卻欠缺把你從生活的泥淖裡拉拔出來的力量。

這部窮到只剩下善良的《那一年我們談的那場戀愛》，跟善良到很有錢的《阿淺來了》（あさが来た）一樣沒用。《阿淺來了》看了心情會很好但是沒用，《那一年我們談的那場戀愛》看了心情會很差然後同樣沒用。沒用的魯蛇主義是一種文青麻藥，戲拍得愈精緻愈細膩，毒性就愈強。沒用的戲劇是當代顯學，因為掌握大眾傳媒的人，無時無刻不希望讓打開電視看戲的你能夠內化，為體制的既得利益提供勞動價值（也就是你口袋裡少得可憐的薪水）。然而無論你在大環境的宰制下，覺得自己有多麼無可奈何，我還是希望人的情感不要這麼沒用。咦這句話好像在哪裡見過，翻了一下舊文章，原來以前在王家衛的《花樣年華》，也講過同樣的感慨。這些很會生產名言錦句的過期罐頭專家真是夠了，而我保證他們還會繼續生產這些味道很足，可惜沒有多少營養的過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