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帝討價還價——影集《星際大爭霸》 (Battlestar Galactica) ， 1x01 "33"

第一個鏡頭，我們跟著似醒非醒的 Baltar ，在 Colonial One 上面打盹，耳邊是鬧鐘滴答滴答響。下一個鏡頭，他穿著筆挺的高級西裝，回到在 Caprica 的豪宅，遠眺湖光山色。然後你看到 Viper 戰機一架一架彈射出來，其他船隻一艘一艘跳走，靜默中透著緊張感。 Apollo 低頭看了一下計時器。「還有一分鐘。」一臉等著做完無聊差使，回家吃難吃便當的表情。 Starbuck 昏昏欲睡，甩兩下頭強打起精神。

過了感覺很長的兩分鐘播映時間之後，終於有人告訴你這是什麼情況——用一種非常爆笑的方式。

「為什麼 Cylon 每隔 33 分鐘來一次？為什麼不是 34 分，或是 35 分？」
「 Cally ⋯⋯」
「幹嘛？」
「⋯⋯閉嘴啦！」

緊接著時間一到，數位類比各式鐘錶齊鳴，虛無的空間裡伴隨著嚇死人的音樂，蹦出一艘 Basestar 。這就是在 mini series 播出將近一年之後， Ronald D. Moore 為我們帶來命懸一線，間不容緩的魄力開場。我不禁想起我的最長連續未眠紀錄，也不過區區 36 個小時（如果你想知道是在做什麼大事業的話：《太空戰士七》 (Final Fantasy VII) 。宅死了）。連續 130 個小時沒得睡？對不起，這就是逃難，難民沒有睡好覺的資格。

信仰的等價交換

在這全人類都在跑路，一個沒搞好就得全滅的當口，為什麼我們要跟著 Baltar 跳到彷彿事不關己的靜謐時空，跟火辣的性感天使辯證上帝是否存在？當然是因為 Gaius Baltar 是這個故事供你投射置入，不做他想的第一主角，而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紛紛擾擾，比確立你的信仰更為重要——即使在人類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的當口也一樣，因為就如同 Adama 說過的，「光是活著還不夠，還得要有活著的目標」。

「上帝對你有打算的， Gaius 。祂對每件事、每個人，都有一套打算⋯⋯ Gaius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啊？你必須要有信仰。」
「我相信的是一個我能夠，也確實理解的世界。一個透過理性手段，能夠加以解釋的理性宇宙。」
「（貼上去勾引）我愛你，那可不算是理性唷！」
「我知道啊⋯⋯但是你本來就不理性。你甚至根本就不在這裡。我也不在這裡。」

這是我們現在這個過度崇尚理性（但其實一點也不理性）的世界，對於對自己好像沒有什麼幫助的上帝，所抱持的預設態度。想想看當你碰上了意想不到的好事時，你是不是跟 Baltar 一樣，用各種聽起來很理性很科學的論點，說服自己「我就是好運」，怎樣也不願意接受這是某種形而上的力量，在「照看」著你的可能性？

「上帝在照看著你唷， Gaius 。」
「（思索一下要怎麼嘴硬）⋯⋯宇宙是個廣大而複雜的系統，出於巧合跟偶然的事件，本來就會發生。這些事都是可以預期的，那是模式的一部分，整體規劃的一部分。」
「 Amarak 博士對你造成了威脅，現在他不見了。按照邏輯，那一定有所關聯。」
「也許有關聯，但不是因為上帝。世上沒有上帝或眾神，單數的或複數的都不存在。天上才沒有什麼巨大的隱形男女，對於我 Gaius Baltar 的命運特別關照。」
「（ Head Six 揪住 Batlar 的下巴）你給我小心點。上帝給你的，祂也可以拿走。」

你要去體察 Baltar 為什麼會那麼嘴硬，說什麼都不願意接受上帝在照看他的可能性。你不要被 Baltar 頂尖科學家的光環，還有他滿嘴的理性給呼攏了，反上帝並不是科學跟理性的傳統。我們在中學教科書上聽過的那些偉大科學家，他們每個人都上教堂。寫下《純粹理性批判》 (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 的康德，他說你不能用理性來證明上帝，因為「人只要以理性行善，就自然需要上帝存在」。 Baltar 不相信上帝的理由，既不是科學也不是理性，而是跟既不科學也不理性的我們完全一樣：我們不想欠上帝這份情，因為這麼一來，你以後就不能隨心所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了。

這才是那些嘴巴說「我不相信上帝」，看上去無神無鬼的人，他們真正的想法。他們不信上帝，只是因為他們認識的上帝，從來沒有給過他們好處；只要他們發現必須要跟上帝做交易，才能夠得到他們需要的好處，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承認上帝，什麼理性科學全免了。你瞧瞧 Baltar 連說三次他懺悔的神情，尤其是最後一個咬牙切齒的嘴臉——我看過太多人用這種心態在懺悔，他們沒說出口的隱台詞是：「他娘的你沒看到我已經懺悔了嗎？快點給他死！」

Baltar 的「懺悔」只是交易，裡頭沒有半點真心， Head Six 當然也知道。不過目前先這樣就夠了。上帝很有耐心，我建議你也學著點。

「他們最好快點開始生寶寶」

討論過 Gaius Baltar 的個人福祉之後，我們現在把眼界稍微放大一點，來看看 Roslin 面對的人類處境。艦隊裡每個人都可以有他的個人苦痛，像是通訊官 Dee 想要尋親，茫然地望著貼滿走道牆壁，有夠 post-911 的失蹤者照片，以及飛行員出任務前，都會輪流去觸摸一張背對鏡頭跪倒在地，眼看著城市毀滅的士兵照片（沒人解釋這張照片哪來的，不過一張好照片自己就能夠訴盡一切），只有 Roslin 不行。對她來說，寫在白板上那個冷冰冰，一點故事性也沒有的五位數字，才是她唯一必須關心，責無旁貸的殘酷現實。

妙的是 Roslin 在統計人口，不甘不願地把數字下修到跌破五字頭的同時， Head Six 從 Baltar 身後晃出來，用一種彷彿在問今天晚餐想吃什麼的口氣，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你想要生孩子嗎， Gaius ？」
「讓我考慮個一分鐘⋯⋯（過了三秒）不要。」

雖然我覺得 Baltar 那一個熊熊被問起，花了幾秒鐘理解這個問題到底在問什麼，然後認真考慮了幾秒鐘，斬釘截鐵地答覆而不給任何解釋的回答超棒的（以後我就這樣跟人家說不要吧），但是接下來 Head Six 說了一句非常要緊的話：「繁殖是上帝的誡律之一。」這點現在還看不出來，但卻是整部 BSG 以至於人類文明的核心議題，因為當你不再只是為自己的生命做考量時，你看世界的整個眼光都會變得不一樣。我們日後會在適當的時候，再回到這個主題。

跟 Adama 學務實

Roslin 最關心的是全體人類的人頭總數，然而要怎麼樣讓這個數字有機會繼續累積下去，在實務上完全是 Adama 要負責的工作。「我們一犯錯，就會出人命。剩下的人已經不多了。繼續吧。」比較起來，我還寧願給「總要讓老頭看起來和藹可親一點吧」，扮黑臉的 Tigh 臭罵一頓。這種容錯率是零的工作，我做一個下午就很想死了，聽 Adama 輕描淡寫這樣說，只會更想死。

既然死不掉，我們不如來學學 Adama 怎麼樣處理問題——他從不打高空，只在他伸手能及的範圍內處理問題。比方說 Tigh 問他「你有什麼想法？」，他的回答是「我想我們先看看再說」，因為在還沒有「看看」之前，他連要有個想法的依據都沒有。 Roslin 問他「我們要維持狀況二多久？」，他的回答也很直接，「直到我覺得他們（ Cylon ）不會再出現為止」——乍聽之下很空泛、很主觀、很沒有建設性，但你在還沒有頭緒之前，說的比這個還要多一點，都只是好聽話。

現在這個時代很強調專業，這應該要是件好事，但我至少就看到了一個副作用：我們覺得只要是專家，他理所當然就一定要知道答案。你問醫生你為什麼會生這個病，他不能雙手一攤，說「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你問經濟研究員為什麼這個月失業率比預期高這麼多，他不能雙手一攤，說「模型算出來就這個數字，這跟實際上的落差沒辦法解釋」；你問塔羅牌老師為什麼你跟某人感情始終沒進展，他不能雙手一攤，說「牌面上看起來很有緣，有沒有份只有天知道」。我們愈來愈相信什麼事情都一定有個解釋，所以我們也就逼著愈來愈多所謂的專家不懂裝懂，煞有介事地扯些連他自己也不一定相信的理由，因為只有這樣你才覺得有得到一個交代。你得到的往往只是一個虛假的交代，但既然你一定要，他們就給你一個，反正失準他們最多只是面子上掛不住，但是代價完全都是你在付。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不過我希望下次有人問我「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的時候，我能夠面不改色地回答他：「等到我覺得可以不用再等的時候」。

自作自受

這裡有個小細節，細微到你很可能不覺得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但對我來說卻像是警鈴大作： Roslin 問到「我們要維持狀況二多久？」， Adama 回答「直到我覺得他們不會再出現為止」之後，多加了一句「這是軍事決斷」。他覺得 Roslin 這句話是多問的，有要干涉他決策的可能。

Roslin 有這個意思嗎？我覺得完全沒有，那只是她婆媽性起，想要多知道一點，隨口追問的一句話，本質上跟你打電話回家報備說今晚應酬喔，老婆順勢問你一句大概幾點回來，沒什麼兩樣。那麼 Adama 為什麼會有這種過度的反應？我覺得這也是 Roslin 活該，誰叫她先前先用言語擠兌 Adama ，後頭又吃他豆腐，非得要他承認她是老闆不可。 Adama 從頭到尾就沒有那個意思，但既然你不放心他，要跟他在權責上分得一清二楚，那他就跟你在什麼事情上都分得一清二楚。人與人之間都是互相的，你怎麼待人，人家就怎麼待你，這只是剛剛好。

Roslin 這種作風真的是有點討厭，但她有做錯什麼嗎？其實也沒有。她不認識 Adama ，她不知道 Adama 對於民主價值是什麼態度，她為了捍衛民主體制（以及她自己的總統大位），先發制人把 Adama 壓下去矮她一截，也是理所當然的。 Adama 沒有跟她計較這個，因為她並沒有做錯什麼事；不過她沒有做錯什麼事，並不表示她這樣做就不討人厭，所以你也別期待人家的反應會有多好。

所以我們要從這個小細節裡學到什麼？我們不是要檢討 Roslin 當初的做法對不對——那不能算錯，也許有更高明的做法，但那也不一定合適——而是要從這裡頭領悟到一個很深的人生道理：你做了某個決定，就得承擔那個後果，一切都是自作自受。對 Roslin 而言，在那個誰說了算還混沌未明的當口，確認誰是老大是當務之急，得罪 Adama 情非得已，但也只能這樣。她確實得到了她要的東西，然而那個算是被她弄擰了的緊張關係始終都在。我們日後會看到這個現在看起來不痛不癢的一丁點不愉快，如何演變成反目成仇的翻臉決裂，不過那是後話了，而這一切不是天意，完全是自作自受。

==== 其他不成文章的點點 ====

• Adama 累到刮鬍子刮傷脖子。吼～～～我最討厭看到這個了，看起來好痛。 >_<


• 火氣很大的 Boomer 兇完 Crashdown 兇 Tyrol ，自討沒趣的 Tyrol 摸摸鼻子退出去， Boomer 馬上懊悔地對著他的背後說「對不起啦！」。我覺得很可愛。 :-p


• Starbuck 「教」 Apollo 怎麼當一個聯隊長：兇巴巴地叫他別想當大家的好朋友，如果他隊上有哪個白痴隊員——也就是 Starbuck 她自己——像個小朋友一樣不肯乖乖吃興奮劑維持精神，他就要「拖著她的混帳屁股到醫務室去，掐住她的嘴，把藥硬塞進去」。兩個人互瞪了幾秒鐘，然後同時笑場。

  「幸好我不是在你底下做事。那我要掐住你的嘴灌藥嗎？」
  「不用了，長官，我會吃藥的。」

  如果你跟你朋友沒有這種嗆聲嗆很大，然後轉眼間就能和好如初的程度，那都只是泛泛之交罷了。（遠目）


• Boomer 是全隊最能撐的，「因為她是 Cylon 啊！」玩笑話還是別亂說的好，烏鴉嘴隨便說都中。更別提最能撐的 Cylon 還不只她一個咧！（講了就劇透了，雖然不是很重要）


• 「如果船員不討厭副艦長，那就表示他沒有盡責。」


• Baltar 用一個我這輩子見過最有效果的拍桌演技，把他的聰明才智化作天衣無縫的構陷，全力防堵有人揭發他是廖北仔的事實。不過在欣賞 James Callis 流暢無礙的演技同時，我倒是建議你不妨設想一下，如果你是 Roslin 那個位子的人，你應該要對 Baltar 的「建言」有什麼想法——那聽起來非常合理，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但你永遠要留個心眼，想想人家為什麼突然那麼激動地為你著想。在我的人生經驗裡，人很少會為別人這麼激動的。




• 在這麼多晦暗跟沉重的劇情之後，故事尾聲丟給觀眾一道小小的振奮曙光。那個對比是如此微不足道卻如此強烈，竟然足以為前面四十分鐘的陰鬱帶來平衡，我看著 Roslin 掩蓋不住的喜上眉梢，似乎對人性裡的某一塊，又多了解了一點——一個寶寶，女生就愛這一味。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