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宅與偽宅的拉鋸戰——電影《一級玩家》 (Ready Player One) (2018)

一談到《一級玩家》，你很難不從那琳琅滿目的彩蛋開始如數家珍，一不小心就陷在那裡頭幾十分鐘出不來。這也難怪，畢竟那些電影、電視、電玩、音樂、動漫跟玩具的浮光掠影，全都是過去這三四十年以來，跟你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錨定的記憶碎片。回憶並不見得甜美，但我們仍然很容易沉溺其中，因為這樣就可以讓我們暫時忘卻，我們身處的此時此地，到底有多鳥的事實。

所以我一顆彩蛋也不會提。《一級玩家》當然有很多讓我像個小朋友一樣，在戲院裡跺著腳鬼吼鬼叫的地方，但是讓我看到熱淚盈眶的，是那些更重要的東西。

史匹伯的阿宅聖戰

不管怎麼說，《一級玩家》依舊是一部非常典型的 Steven Spielberg 電影。 Spielberg 的場面調度永遠是那麼乾淨俐落，每顆彩蛋藏得既隱密又好找，每個追逐拍得既動感又清楚，就算是對於片中大量出現的流行文化元素毫不熟稔的觀眾，也可以腦力低承載，輕鬆無負擔地順順看下去。 Spielberg 的故事也總是帶著某種天真氣，像個孩子似地對於世上的某些美好深信不疑，而且往往不忍心戳破——即使他都已經直截了當跟你說，你的網戀對象很可能是個繭居在地下室，體重破百的肥宅，最後仍然送你一個就算臉上有胎記，也遮掩不住美貌的大正妹。 Spielberg 鏡頭下的世界也許有很多的不完美，但從來就不是一個讓人難以忍耐的時空。就連主角口中那個人們想要遁逃，糟糕透頂的現實生活，你看了一眼照說應該讓人覺得悲慘幻滅的未來版貧民窟，還是覺得那比你現在這間昏暗狹窄的小套房，好像來得更加窗明几淨一點。

如果 Steven Spielberg 只會粉飾太平，那他也就不是 Steven Spielberg 了。他的每個作品都有一個信仰著愛與正義的我們，必須要加以挑戰的對立面，在《一級玩家》裡就是那個阿宅夢寐以求的「綠洲」衍生出來，以宅之名行剝削之實的社會架構。這個「綠洲」是一個超猛版本的《第二人生》 (Second Life) ，同時也把《第二人生》讓現實醜陋面滲透到遊戲空間的問題，放大了 8,700 倍——人們一旦開始執迷於這個虛擬空間的美好，就會有既貪婪又冷酷的傢伙偽裝成阿宅，跑進來建立一套課金系統，從玩家身上汲取勞動價值。就連牌子大如 Steven Spielberg ，要把原著小說裡那些有著作權的內容一個個翻拍出來時，也不得不花上好幾年的功夫，去跟現實世界裡的各家「創線企」 (IOI) 打交道，而裡頭最大間的正是發行《一級玩家》的華納兄弟自己。只要一想到 Spielberg 竟然連他自己拍的《第三類接觸》 (Close Encounters of the Third Kind) 的梗都不能用，你就不禁要感慨，站在百元美鈔的富蘭克林前面，再怎麼了不起的夢想家也只能低頭。

這就是《一級玩家》的核心主題：懷抱夢想，熱血開工的車庫創業家，與毫無溫度，唯利是圖的企業執行長，爭奪虛擬跟現實世界的控制權。從主角站在「末日星球」荒涼寂寥的戰場上，做出那種平常保證「萬人響應，無人到場」的革命喊話，地平線的那端竟然真的出現千軍萬馬開始，我就一直處在一種一下子哭一下子笑，感覺自己彷彿是個神經病的尷尬狀態——這些個有錢有勢的混蛋，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塊你以為可以安宅其中的淨土，你到哪裡都得起身奮戰。

三把解鎖自我桎梏的鑰匙

在《一級玩家》裡，熱血阿宅跟冷血企業壁壘分明，你要選擇哪個陣營毫無懸念。但是諷刺的是，在現實生活中，他們往往是同一個人。把續集電影拍得慘不忍睹的知名導演，就是那部沒打算賺錢的第一集拍得最好；如今量產各式糞 game 的遊戲大廠，當年只想著做出一個自己會想要玩的那種遊戲；忙著巡迴演出，歌愈唱愈爛的熱音天團，好聽的都是早期在 live house 練團室寫出來的那些作品。

如果你把眼光從娛樂產業拉遠一些，你會在各種領域發現這個現象：許多在車庫或小公寓工作室裡東摸西搞，覺得把兒時夢想當成工作實在太棒了的理想主義者，最後都變成了做什麼先計算市佔比、觸及率、授權費跟廣告綜效，一心只想著如何提升收益的唯物企業主。他們把自己曾經由衷熱愛的事物扭曲得面目全非，再包裝成討喜的模樣，販售給我們這些需要夢想滋潤的小人物，在分享、按讚數跟點閱率之間，把我們身上的金幣，兌換成為財務報表上的淨利數字。

在美國夢包裝的資本主義架構下，你要怎麼樣才能守住你心中那份美好的宅魂，無論面對什麼樣功成名就的誘惑，都能夠保持無動於衷呢？這是《一級玩家》真正的主人翁，「綠洲」創辦人 James Halliday 遺憾終生的大哉問，也是那三顆彩蛋大挑戰真正的意涵。頭文字Ｄ賽車道不是在教你要逆向思考，跳脫框架那些老生常談，而是要讓你體悟到，在別人為你設定好的賽道上，跟其他玩家拼得你死我活，註定是一場永遠贏不了的比賽。約會接吻大作戰的主旨，也不是真的要彌補直男癌患者不敢撩妹的心理創傷，而是藉這個廣大阿宅普遍的痛腳，點出你「沒有躍出的那一步」代價有多高，以及陷在自己創造出來，看似眾人欽羨的浮華窠臼裡，有多麼得不償失。

然而如果說《一級玩家》有什麼至關緊要的中心思想，那無疑是最後那個坑陷了「創線企」旗下所有代打玩家，在現實中也幾乎坑陷了所有人類的陷阱：人生就是一場遊戲，而遊戲的終極目的不是為了「贏」，而是為了「玩」。《一級玩家》用世界上第一個放彩蛋的遊戲《魔幻歷險》 (Adventure) ，固然是對彩蛋業祖師爺 Warren Robinett 致敬，但是當我們看到即使是這麼樣一個簡陋無比，操控螢幕上的愚蠢亮點移動的單調遊戲，也別忘了四處閒晃，發掘這個世界裡的各種美好（或麻煩）時，你不禁會開始審視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太執著於要「贏」，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玩」了。而你愈是擅長在人生這個遊戲裡頭「贏」，你距離「創線企」執行長的位子就愈近。

有著 Steven Spielberg 典型廉價熱血的《一級玩家》（「廉價」的意思是：它不是那麼精緻），表面上是一場真宅跟偽宅爭奪世界控制權的正邪大戰，骨子裡則是兩種價值觀的角力。身為在現代化與社會化過程中節節敗退的「真宅方」，你的最佳戰鬥方式，就是隨時保持那份單純的玩心，不要為了任何威脅利誘，讓那些混帳王八蛋剝奪你享受人生的權利。他們無時無刻都在滲透你生活中的各個層面，你要跟這些把人生意義搞錯的偽宅對抗到底——即使有的時候，這些偽宅就潛藏在你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