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裡，只要有這一把劍，就可以縱橫天下。明明是虛擬的世界，卻比現實世界還要更有活著的感覺。」
十幾年前，魔獸世界 (World of Warcraft) 公測剛開的時候，我旁邊某人瞄了一眼我的遊戲畫面。
「那些一直在亂跳的是什麼，怪物嗎？」
「那些是玩家。怪物不會這樣亂跳。」
「他們這樣跳不累喔？」
「怎麼會累？按空白鍵就跳起來了，又不用他們自己跳。」
「我看他們這樣跳都累了。要是在真實世界裡，這些肥宅絕對不跳的好嗎？」
接著他看到我在打怪。
「你的角色好吵喔，她可以叫好聽一點嗎？」
「哎唷，被怪打了嘛，現實中要是被怪打到，痛得叫出來也是很合理的。」
「我說如果這遊戲揮劍真的要你用力揮，被打到真的會痛，我看還有誰會想玩。」
雖然這只是某人日常的犬儒式發言，但他這話倒是啟動了我某個奇怪的開關。我開始在遊戲裡找旅店的床躺下來登出，沒事絕不會像個過動兒似地跳個沒完，座騎一定不會騎到屋內——並且儘量讓自己不要死。真正的冒險，命只有一條，你絕對不會想要越級打怪，為了那區區多一點的金錢跟經驗值，賭上你永恆的沉睡。要是《魔獸世界》裡的角色都只有一條命，死了直接被刪除角色，這遊戲玩起來一定會完全不一樣——這樣的念頭，不時在我腦中一閃而過。
這就是川原礫在《刀劍神域》所做的腦補實驗：在一個一旦死了就真的死了的虛擬世界，人們會怎麼看待「生活」這檔事——至少我原本這麼期待著。但是在初期幾個討論死亡還煞有介事的單元劇之後，作者顯然是用光了他對於死生大事的所有思考額度，很快端出他真正有興趣的主題：一個無來由爆幹強的頂峰玩家，總是孤身隻手英雄救妹，然後瀟灑地不望回報，繼續踏上他拯救世界的冒險之途，妹子芳心可可而渾然不覺。噢，一招 C8763 秒遍世界 boss ，帥到不知身後妹子人掛在吊橋上再也下不來，因此也從不必處理後宮爭寵麻煩事的勇者，這簡直是所有中二病患者的夢幻人設呀！《刀劍神域》能夠成為近十年來動漫界數一數二的大賣 IP ，良有以也。
女人，你的名字是「宅男的期待」
這也沒什麼不好，每個人心中多少都有點中二魂，在動漫作品裡得到滿足，也算是某種健康的淨化作用。所以縱然一個接一個出場的妹妹角色，以及那些偶爾會出現，沒有必要性的女角屁股曲線跟裸露鏡頭，讓我不時得要控制自己翻白眼的衝動（是說要控制給誰看？），不過我其實並沒有很在意這些臭直男的戀愛幻想。戀愛感就像垃圾食物，營養成分有夠低的，吃太多也會妨礙身心健康，但倘若你連半根薯條的反式脂肪都不能容忍，生活又有什麼樂趣？
直到我看到《刀劍神域》如何處理亞絲娜這個角色——或者更精確地說，它是怎麼樣「不知道」如何處理亞絲娜這個角色——我的內心終於悄悄地爆炸了。瞧瞧片頭那個對於現實中的自己有所彷徨，但是仍然堅定前行，隨時準備拔劍戰鬥的亞絲娜，以及那身俐落飄逸，剛中帶柔的雪裡紅勁裝，我幾乎是馬上就被圈粉——我心目中的大女人，就該像亞絲娜那樣，拎著細劍果決地衝向 boss ，大砍刀劈下來就順勢沿著刀背奔飛，一個華麗的半空翻轉伴隨著點點劍芒，把 boss 連同自我存疑一併粉碎。「就算是輸給怪物而死，也不想輸給這個遊戲與這個世界。」我們對於自己人生的期許，差不多也就該是這樣吧！
很可惜地，川原礫雖然創造出亞絲娜這個角色，但是亞絲娜的人設顯然超出他能夠駕馭的範圍，於是他做了一件在宅男看來理所當然，通常也是宅男唯一會做的事：按照自己的水平，把亞絲娜貶抑到他能夠駕馭的範圍之內。亞絲娜跟桐人調查「圈內殺人事件」，發現這原來是一段妒忌伴侶發光發熱，因而扭曲變調的婚姻協奏曲之後，亞絲娜給桐人出了一個測驗題：如果你在某一天跟某個人結婚之後，才發現對方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是你的話會怎麼做？（斜眼）「呃⋯⋯我應該會覺得很幸運吧！（更斜眼）呃⋯⋯因為，會結婚不就是因為，已經非常喜歡目前所看到了部分了嗎？所以如果之後又發現對方新的一面，又覺得很喜歡的話，不⋯⋯不會覺得賺到了嗎？」這個回答聰明而取巧，一般宅男一輩子也說不出來，我不禁要想川原礫是坐在書桌前想了多久，才推敲出如此滴水不漏的漂亮話術。
但是在桐人通過亞絲娜的面試題目之後，亞絲娜就開始展現各種完全符合宅男期待的「新的一面」：家事技能點滿的烹飪娘，需要男友揮走纏人蒼蠅的萬人迷，為愛放棄闖蕩江湖的女劍士，童心未泯的青春少女，養兒育女無怨無悔的賢妻良母。這些討喜的特質本身並沒有什麼不對勁，但是當桐人除了作者外掛給他的爆幹強屬性以外，不需要做任何努力，就得以享受到這些宅男很喜歡的一面，那就是大大的不對勁。
這股惱人的趨勢到了第一季後篇變本加厲，亞絲娜換上一襲女人味十足的暴露精靈裝，淪為被變態囚禁在高塔的性玩物，引頸盼望著上一個虛擬世界的真愛，前來拯救柔弱無助的她⋯⋯這個中古世紀騎士文學的女角人設是啥小？如果有比把女主角塗抹成性暴力受害者更令人惱怒的方式，那大概就是先把她描繪成一個堅強勇敢，溫暖善良的新女性，然後再把她塗抹成需要被拯救的性暴力受害者吧！我看著螢幕上的低端反派淫笑不斷，聽著戶松遙放聲尖叫的聲音演出，一股想要砸電視的衝動油然而生，但那卻不是對於強姦犯深惡痛絕的憤怒，因為我很清楚地知道這個可鄙的傢伙，只不過是為男主角英雄救美做場的免洗工具人，而寫出這場爛戲給我們看的又是誰呢？寫得出這種戲碼的人，難道不是因為只有這樣的亞絲娜，才符合他們對於另一半「可人又可掌控」 (adorable yet manageable) 的想像嗎？
如果你願意把自己的智商降到中二程度，不要對情節太認真的話，《刀劍神域》確實是個很可以輕鬆看爽的傑出佳作。可是即使你刻意把智商調低，有問題的東西就有如肥宅臭酸的襪子，你想不聞到那股中人欲嘔的味道都不行。當然我也可以選擇姑且看下去，冀望它的水平反轉提升，不過回想起這些年那些開高走低，而我選擇邊罵邊看堅持補完的作品，它們鹹魚翻身讓人驚艷的案例，似乎是一個都沒有。追劇有如追男女朋友，苗頭不對就要果斷棄追，我決定就從《刀劍神域》開始。（移除書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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