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廉價、敷衍、漫不經心，根本沒人要的禮物，而且還不能退貨，因為你也只能換另一盒巧克力。於是你捧著這盒爛薄荷巧克力，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胡亂狼吞虎嚥一番，直到沒東西可吃為止。當然啦，偶爾會有塊花生醬杯或英國太妃糖，但那美妙的滋味轉瞬即逝，到頭來只剩下一堆殘渣，裡頭滿是硬掉的果凍，以及會把牙齒咬崩的核桃。要是你絕望到連這些都吃掉，那麼最後剩下來的⋯⋯就是一個裝滿沒用褐色包裝紙的空盒子。」
這段一點也不掩飾取自《阿甘正傳》 (Forrest Gump) ，但是人生觀南轅北轍的「巧克力獨白」，出現在今天這集接近尾聲的地方，反映的是想要從良卻被打臉的 Cancer Man ，對於這個鳥蛋人生的沉思。我並不想要人到中年變得這麼犬儒，但好像很難不變成那樣。我已經開始嗅到 Morley 的菸草味了。
"Musings of a Cigarette Smoking Man" 中文集名叫〈癌人秘辛〉，從揭露 Cancer Man 不為人知一面的角度來看也算切題，不過既然都抄了人家的巧克力獨白體裁，直名〈癌人正傳〉不是更有文學味嗎？而且 Glen Morgan / James Wong 這對最佳編劇拍檔，似乎也沒有要掩飾他們很認真地在惡搞的意圖——你看看那個刻有「 Trust No One 」銘言的打火機，以及那個動個手指撥個開關，輕鬆寫意就讓 Lone Gunmen 的反監聽措施形同兒戲的「反監聽過濾器」，這些描繪一丁點都不寫實，卻能夠讓這個角色形象立刻變得很突出。
在一個充斥著陰謀論的影集裡，把陰謀論者永遠的最愛， J. F. K. 刺殺案搬出來，幾乎是一趟必然的巡禮；既然都要把近半世紀最大條的陰謀論扣在 Cancer Man 頭上，那麼買一送一，就連暗殺 Martin Luther King 的鍋，也很方便地讓他背了。然而有意思的是，這個劇本為這個連總統都敢殺的軍方黑組織，提出了一套「非凡之人」 (extraordinary men) 的論述：一般人為自己的人生奮鬥尚且自顧不暇，只能透過律師或官僚體系，在體制內小打小鬧，但是非凡之人卻體認到他們所肩負，不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國家民族甚至全世界的重責大任。非凡之人不限於他們自己，也存在於敵對陣營之中；他們敬佩非凡之人，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只要是會妨礙他們所認知，世界應有的理想樣貌的非凡之人，就必定要予以翦除。為了阻止萬惡的共產主義威脅人類，年輕的 Cancer Man 拋棄他愛國軍官的身份，投身於見不得光的「非凡之人」偉業。
時序快轉到 90 年代， Cancer Man 忙著統治世界，左手接海珊電話，右手橋喧騰一時的性騷擾案跟種族歧視案。不過有些顯然不屬於「非凡之人」範疇的事情，他也是管好管滿——奧斯卡的提名名單他沒有半點興趣（「我寧願讀最爛的小說，也不想看最棒的電影」），但是水牛城比爾絕對不可以贏得超級盃，「只要在我有生之年，這事就不會發生」。國家大事跟假公濟私的事都談完了， Cancer Man 突然變成不擅於表達善意的上司，笨手笨腳地掏出幾盒聖誕禮物分發給下屬；他們事後拆開來一瞧，全都是款式一模一樣的無趣領帶。一名下屬邀他共度佳節，我們看到他臉上閃過一瞬間的感動，然後支支吾吾地婉拒，說他要去見家人。什麼家人呢？他走下陰暗的地下室，在 Fox Mulder 的辦公室門外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像個不知道怎麼搞好親子關係的父親，垂著頭黯然離去，回到他寂寥的公寓，繼續在打字機前寫著無人賞識的小說稿。「他相信犧牲的價值，然而每當夜深人靜，他偶爾也會渴望人生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高處不勝寒，究竟有多麼孤寂？ Morgan / Wong 二人組搬請了眾所懷念的 Deep Throat ，讓他們慨嘆自己參與、改變、或創造了多少歷史時刻，名字卻永遠無法載諸史冊，「我負責扯謊，你負責殺人。」但即使像 Cancer Man 這樣，每天都在暗處改寫人類歷史的人，他也有職業倦怠的時候，也想要逃離這個見不得光的存在感，而他唯一的精神救贖就是寫作。寫作也是一種孤寂得要命的活動，然而跟他這份權傾天下的工作不同的是，每個寫作的人都在期待有朝一日，他能夠在世界的某處遇見知音，遇見一個完全知道他在講什麼，能夠證明他確實存在過的人。
在經歷過無數退稿信的百般羞辱之後， Cancer Man 總算盼來了伯樂，懂得賞識他看似天馬行空，實則全屬真人真事的小說內容。他問明了出版的日子，打好一份當天準備遞出去的辭呈，甚至把他踏進這行的第一天開始抽的 Morley 菸盒捏個扁平，打算把他「非凡之人」的偉業拋在身後，「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然而這份短暫的精神救贖，卻在他殷殷切切買了刊物，赫然發現他的結局被編輯改得面目全非之後，成了他口中那盒讓人不知如何是好的人生巧克力——在出版業，小報編輯才是大權在握的幕後黑手，而他只能是任人擺布的凡夫俗子。
認清了生活的本質就是一場權力遊戲，而他換了場域就只有被玩的份之後， Cancer Man 又買了一包 Morley ，把懷裡的辭職信撕掉，回到暗處手握狙擊槍，生殺予奪任憑君意，「只要我想，隨時可以要你命⋯⋯但不是今天。」這就是〈一名老菸槍的沉思〉，而我覺得以後他再怎麼使壞，我都很難不有點同情他，因為他做這行不是因為有愛，只是因為他很在行，而他真正有愛的事情，他卻沒那個足以讓世人賞識的才情。
我突然也想要來一包 Morley 。有些事情早點習慣比較好。（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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