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戲是一門高度控制力的藝術。」金士傑老師在某一次電視訪談中,被問到關於投入與抽離角色的問題時,說了這麼一句話。他當時並沒有多加解釋,不過由於我約略知道他這句話是從哪裡聽來的,我可以八九不離十地把這句話的意思解壓縮一下:一個害怕被角色牽著鼻子走的二流演員,沒有辦法全然投入那個角色,所以永遠也演不好戲;而一個想要把戲演好的二流演員,一旦全然投入那個角色,就很難不被角色牽著鼻子走。只有一個具備高度控制力的演員,才能夠「啪」的一聲瞬間進入那個角色,演完了「啪」的一聲立刻回復到本來的自我。一個入戲過深,難以從角色抽離的演員,你可以讚許她的敬業精神,但那同時也表示她稱不上是一流演員。
《藍色恐懼》之所以是一部有別於尋常「猜兇手」路數的心理驚悚劇,就是因為它的故事始終圍繞著「無法抽離角色」這個主軸。故事中的主角霧越未麻,正要脫離偶像歌手身份,轉戰演員工作;這樣的商業操作在本作創作的 90 年代是業界常態,但是離開舒適圈從來就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尤其是未麻是要從她已經駕輕就熟,舞台上光鮮亮麗的偶像形象,轉換到只能隨人擺佈,鏡頭下賣弄風騷的女體展現。對於那個跟尋常女孩一樣,房間裡到處散落著不知如何打理的各式雜物的「本我未麻」來說,「演員未麻」是個讓她徬徨失措的彆扭身份,「偶像未麻」才是她如魚得水的拿手角色。
然而無論是清純甜美的「偶像未麻」,還是性感誘人的「演員未麻」,都是按照著精心設計的商業模式,包裝出來的商品形象;包裝的方式有千百種,訴求的買家則只有一個,那就是大概打從有人類這個物種以來,從來就沒有消失過的「男性凝視」 (male gaze) 。偶像歌手是輕飄飄的無邪少女,強暴戲演員是把天使拉下墜入凡間的轉型過程,寫真女星則是赤裸裸地販賣香豔肉體,但它們的本質別無二致,全都是以某種方式提煉女體的性吸引力,促使凝視的男性興起掏錢的衝動。
這份源自於生物性衝動的「男性凝視」,才是《藍色恐懼》那些被列為限制級的裸露、刺殺、痛毆、以及飛濺的動畫鮮血以外,真正令人在精神上倍感不舒服的源頭。舉凡形貌猥瑣的狂粉把偶像「捧」在掌心,看著她載歌載舞的借位凝視;事不關己的劇組人員聽聞要拍攝強暴戲,全都跑來圍觀鼓譟;假裝專業的寫真攝影師指揮女體擺弄姿態,透過鏡頭一邊窺視一邊揚起淫穢的嘴角⋯⋯每一個被凝視的女性形象,都是經過商業機器的打理包裝,呈現給特定受眾的「商品」。只要一想到自己也可能在某個情境下,成為別人眼中的商品(或者敏銳度比較高的男性,想到自己也可能不經意地在對別人投以凝視),未麻那股有口難言的渾身不舒服,我們就隱約能夠感同身受。
但這份對於男性凝視不言而明的批判,還不是這部作品最可怕的地方。《藍色恐懼》是今敏擔任動畫導演的出道作,但是他展現出與資歷不符的純熟,透過巧妙的跳接轉場,把一手「戲中戲」編得爐火純青;我們往往是過了好幾個鏡頭之後,方才理會到原來剛剛那一段是在片場演戲,並不是未麻的現實人生。劇情推衍到中段,戲劇與現實愈來愈錯綜難分,甚至還出現了疑似思覺失調症(在當年叫做精神分裂症,我並不覺得照著希臘字根直譯有什麼不好)的徵兆,令人懷疑連續殺人的是不是「二十四個未麻」中的一個。
這一層又一層撲朔迷離的戲中戲,原本也算是懸疑劇引誘觀眾一起做腦內體操的老套路,但是直到你把平常忙著分辨真假虛實的邏輯迴路關掉,就這麼放手順著未麻的意識流走下去,你才會領悟到《藍色恐懼》最想要訴說的那件事:這個故事裡哪一段是實的,哪一段是虛的,並沒有那麼重要,因為這些都是未麻內心的真切想法。乍看是狂粉對著偶像構築他的幻想,然而盡力去迎合這份幻想的未麻,時間久了不也不自覺地凝視著身為「偶像未麻」的自己,覺得只有這樣的夢幻純潔才是自己應有的面貌?表面上是曾經身為偶像歌手,對於「偶像未麻」產生寄情作用的女經紀人發狂殺人(哎呀我爆雷了耶),但是對於那些把「偶像未麻」推入火坑,罪該萬死的編劇、攝影師、男經紀人,甚至是自甘墮落的「演員未麻」充滿恨意的,難道不是未麻她自己的潛意識嗎?狂粉做了什麼事,女經紀人殺了什麼人,對我來說都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今敏並沒有到最後還要在這些事情上頭故弄玄虛的意思,但我想他真正想要偷渡的意思是——如果這些事情他們沒去做,也許哪一天未麻自己也會去做。
關於男性凝視的噁心電影(話說有不噁心的男性凝視嗎?),我以前也看過好幾部,但從來沒有哪一部像《藍色恐懼》這樣,把那個活在別人的凝視中,「他人即地獄」的存在主義難題,不著痕跡地詮釋得如此自然,如此貼切,又如此令人不寒而慄。我覺得被許多影迷推崇備至的《藍色恐懼》,距離神作還有一段距離(傑作倒是當之無愧),不過能夠把老套路的跟蹤變態謀殺驚悚劇,拍成如此有層次又後勁十足,今敏這位英年早逝的「神導」,值得我們把他為數不多的作品,全部掏出來品味一遍。(預告)
想不到2021剛開始就有令人振奮的事(讀完最後一句顯示為嘴角上揚)
回覆刪除我也想不到有人會期待今敏回顧展哪~~~(狀態顯示為閒雲野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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