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7日 星期四

布魯斯韋恩立志傳——電影《蝙蝠俠:開戰時刻》 (Batman Begins) (2005)

《蝙蝠俠:開戰時刻》劇照

站在影史的高度回顧《蝙蝠俠:開戰時刻》這部作品,該說是 Christopher Nolan 重啟了這個一度走歪到令人厭膩的超級英雄 IP ,還是這個超級英雄 IP 把 Nolan 送上了被影迷推崇備至的封神之路?這兩個都是不爭的事實,而雖然這並不是 Nolan 接受好萊塢收編的第一部作品(技術上來說是那部經常被 Nolan 迷遺忘的《針鋒相對》 (Insomnia) ),但他是在這一部與眾不同的超級英雄電影,才真正展現出星光點點的卡司,用銀彈砸出來的製作水準,以及猴子也看得懂的友善敘事架構,在一位有才氣有想法的導演手上,能夠造就什麼樣雅俗共賞的可能性。對於電影產業而言,《蝙蝠俠:開戰時刻》是好萊塢與獨立電影聯姻的完美樣板,它既證明了走入體制的青年才俊並不必然會崩壞,也證明了好萊塢的財大氣粗並非那麼不值一哂。綜效這檔事很稀罕,但確實是存在的。

我把《蝙蝠俠:開戰時刻》最顯著的影史定位寫在開頭,不過我更在乎的其實是 Nolan 端給我們一個什麼樣的架空世界。在他的鏡頭下,高譚市不再是那個充滿 Roy Lichtenstein 美學圖像,以及浮誇娘娘腔反派的超現實罪惡之城,而是經濟蕭條、貧富懸殊、黑道橫行、貪汙腐敗等等陰影籠罩,沈痾難起的現代社會縮影。他也繼續沿用《針鋒相對》那些有如風景明信片般,壯闊絕美的無人之境景致,去托襯出英雄淬煉於孤峰絕岸的意象(他還真是會找景哪,用冰島的 Vatnajökull 冰原代替不丹進行拍攝,不說還真看不出來)。 Nolan 的鏡頭美學向來是好看且友善的,進入好萊塢體系之後更是如此,但讓他在眾家導演裡脫穎而出的,是他總是很有意識地把鏡頭跟文本緊緊扣著。如果你覺得他哪個鏡頭拍得特別美,通常那都不單單只是美而已。

榮格式的英雄路

不過讓《蝙蝠俠:開戰時刻》有別於先前那些⋯⋯呃,坎普風氾濫的浮誇作品(其實我想用的形容詞是「糞作」),Nolan 的場面調度固然功不可沒,不過真正的靈魂卻在於 David S. Goyer 的劇本,他很精準地掌握到蝙蝠俠與其他超級英雄的決定性差異:「蝙蝠俠沒有任何超能力,而是靠著決心跟意志力,把自己訓練成打擊犯罪的正義化身。他是一般人心裡嚮往,也有可能成為的英雄。」這個從 D.C. 宇宙的奧林帕斯山頂紆尊降貴,在凡間的污泥中打滾奮戰的落難天使,比起任何一位有如半神般強大勇武的超級英雄,更加貼近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領域。

在 Goyer 與 Nolan 合著筆下,蝙蝠俠不再是個為了避免司法衝突,東躲西藏的私刑使者,而是內心有著重重陰霾,需要克服超越的黑暗英雄。 Bruce Wayne 為什麼會選擇蝙蝠作為化身形象(兒時心理陰影),以及投身打擊犯罪事業的動機(目睹雙親被害),在過去的蝙蝠俠作品中都曾經多次提及,並不是什麼新鮮事;然而在《蝙蝠俠:開戰時刻》中,這兩件事卻被巧妙地連結在一起——他父母之所以會碰上搶劫身亡,正是因為他被帶去看歌劇《蝙蝠》 (Die Fledermaus) ,無法克服內心恐懼坐立難安,父母為了安撫他提前離席,這才在後巷撞見了索命凶星。他自此想要擁有打擊犯罪的能力順理成章,為此不惜深入犯罪世界,意欲了解罪犯的內心;但是罪犯的內心並不複雜,他真正害怕的是他內心的那股憤怒,會驅使他做出糟糕透頂的事。

《蝙蝠俠:開戰時刻》劇照

Nolan 用一句很簡單的話,點出他這部蝙蝠俠重啟之作的中心思想:「一個人能夠面對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恐懼,然後試著去成為這份恐懼。」沒有面具下那個內心充滿糾結的 Bruce Wayne ,蝙蝠俠就只是個身穿訂製緊身褲,駕駛炫砲裝甲車,夜半出擊逢惡就揍的復仇怪客,那幾乎就是我們這些年來熟知的蝙蝠俠面目。但是在這個高度回歸 Frank Miller 傳世經典漫畫《蝙蝠俠:黑暗騎士歸來》 (The Dark Knight Returns) 人物設定的文本中, Goyer 毫不遮掩地對 Bruce Wayne 進行古典的榮格式心理分析:他的自我經過青梅竹馬 Rachel 有如阿尼瑪般的指引糾正,以及慈父管家 Alfred 與老練智者 Fox 等等正面阿尼瑪斯的輔助,終究得以超越在內心翻騰的恐懼(稻草人)以及復仇(忍者大師)等等陰影,昇華為懲奸除惡維持社會和諧,卻不會淪為濫用私刑以圖一己之快的超我(蝙蝠俠)。終於有這麼一次,蝙蝠俠不用被比他出色的反派搶戲了,因為最需要調和的衝突,就在他的內心深處。

英雄救世的道德課題

做為重啟系列的首部曲,《蝙蝠俠:開戰時刻》把主軸放在 Bruce Wayne 如何調和他內心想要復仇的憤怒,從而得出「不殺人的私刑正義」這個綁手綁腳,在許多人眼中也有鄉愿之嫌的義俠準則。這個準則自然必須面對現實挑戰,也就是站在他對立面的反派,不過這部作品的幾個反派角色厚度不夠,在劇情張力上頭就比較吃虧。那個喊水會結凍的黑幫老大,三兩下就被他當成鱉三混混,五花大綁在探照燈上,成了蝙蝠俠出道處女作的素材。你以為在背後利用黑幫老大的稻草人會多出什麼兩把刷子,結果他也只是個拿迷幻藥亂噴,然後戴個破爛麻布頭套嚇唬人的低成本反派,雖然這正是大多數壞人使壞的路數——來來去去就那麼一招虛張聲勢,操縱你內心的某種恐懼讓他予取予求,但只要你看穿了這點他就顯得很可笑。

真正在《蝙蝠俠:開戰時刻》挑戰蝙蝠俠伸張正義理念的反派,是那位傳授他一身本領的「忍者大師」 Ra's al Ghul 。對於幼年喪父的 Bruce Wayne 來說, Ra's al Ghul 有如有別於管家 Alfred 暖心呵護的慈父形象,另一個對他砥礪磨練,苛求備至的嚴父,也一如所有對兒子抱著深切期許的嚴父一樣,冀望他克紹箕裘,繼承發揚他的理念——一份由他們的自由心證來判定正義,「惡即斬」式的理念。這樣的正義不能說是邪惡,但是太過簡化,既無法真正處理這個複雜世界的種種難題,要說服觀眾接受也有些強人所難,所以這份衝突就顯得不夠深刻,反而比較像是 Bruce Wayne 成長茁壯到某個關鍵階段,不可避免必須要完成的挑戰父親儀式。

於是他把 Ra's al Ghul 這位嚴父的惡即斬道場一把火燒了,帶著他傳授的過人本事回歸家鄉,探索如何實踐他自己能夠認可的正義。這份指引他走上正途的母性力量工作,主要分派給 Rachel Dawes 這個正義感爆棚的妹子,而雖然許多人對於 Katie Holmes 跟 Christian Bale 在銀幕上的惰性化學反應頗有微詞,但這個文本卻是沒有問題的——既能夠把誤入歧途的你導上正軌,又能認同你不見容於世的實踐正義,超級英雄電影也能有絕世的愛情。

《蝙蝠俠:開戰時刻》劇照

這就是 Christopher Nolan 在新世紀為我們帶來令人耳目一新,但其實反而是回歸本來面目的蝙蝠俠。這部作品當然不是無懈可擊的神作,它有一海票堪稱戲精的實力派演員助陣增色,但也有因為不擅長拍攝而乏善可陳的動作橋段;它有對主人翁入木三分的角色鋪排,但也有相對扁平影薄的反派刻畫;它有新穎出色的炫砲道具,但也有粉紅泡泡不夠濃郁的愛情支線。然而對我來說,這些優劣良窳都在其次,《蝙蝠俠:開戰時刻》代表的是一種想法,一種態度,一種讓你看完之後除了喊爽以外,還可以伏吟思索的命題——即使你貴為世上第一有錢人 Bruce Wayne ,或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蝙蝠俠,都不一定能夠實現你的理念,跟你差不多有錢或差不多厲害的人多的是,他們不見得會認同,甚至會反對你的理念。但是你可以選擇把金錢或是才能轉化成別的東西,比方說一種「象徵」,去實現你的理想。而你要注意他說的是象徵,一個「讓好人聚集在他身後,讓罪犯心懷恐懼」的象徵——他從來就不想扮演什麼超級英雄,因為一個人能做的事就只有那麼一點點,但是「人們」能夠做的事情卻很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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