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人世浮沈、悲歡離合的故事， Claude Lelouch 並不是剖析最深入，意境最高遠的。但是他的電影卻有種說不出的魔力，讓人看了又看，回味再三。有一天你終於覺得，你已經看透了箇中玄機，這輩子可以不用再看這部電影了；然而束之高閣的片子，還沒有積累到多少灰塵，某個情境又讓你忍不住把它從架上取下來，重新溫習一遍。而且明明你對情節已經熟悉到不行，你卻覺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看這部電影一樣，感覺超多的。
《偶然與巧合》就這樣讓為數不少的觀眾中了毒。也許《男歡女愛》 (Un homme et une femme) 跟《戰火浮生錄》 (Les Uns et les Autres) ，也有類似的毒性，那麼有機會我還蠻想被毒到的。
萬花筒
Claude Lelouch 究竟在他的電影裡，放了什麼跟大麻效果差不多的佐料？第一眼的印象是，他把歐洲的浪漫整個拍進來了：河岸、石橋、咖啡座；邂逅、搭訕、燭光餐。但是 Claude Lelouch 絕不是那種走不出歐洲的人，他會帶觀眾去北極熊首都 Churchill ，看這些毛茸茸的生物毫不客氣地破門而入，拉開冰箱翻找食物的可愛模樣——你當然不會想跟牠們共進晚餐，「當飛機墜毀時，北極熊率先趕到救援，所以自然也不會有什麼生還者了。」然後再去 Acapulco 看高空跳水，瞧瞧那些身材健碩的男人，如何讓奧運跳水選手相形失色。這一站是大蘋果紐約的爵士舞蹈，下一站則是安卡拉的蘇菲旋舞；英語法語義大利語土耳其語墨西哥語，攪得你暈頭轉向的。
Claude Lelouch 把整個世界拿來當舞台，他想表現的主題是什麼？你也許會不假思索地說「愛情」，這是顯而易見的，不過我卻覺得 Claude Lelouch 真正有所感的，並不單純是談情說愛的風花雪月（雖然他描述這個真的很在行），而是人生的虛實與無常。片中有很多「劇中劇」、「影中影」的手法，拍攝難度很高先不說，意涵倒是頗值得玩味。結合電影與舞台劇形式的「劇中劇」，男主角之一的展望學講師，穿梭於投影布幕前後，時而藏身於虛幻，時而現身於實相，久了自己都要不知道孰虛孰實，有點莊周夢蝶的味道了。「劇中劇」之後是「影中影」，女主角跟男舞者盡情地在威尼斯的街道上揮灑肢體語言，一組充當攝影人馬的演員在拍攝他們，而這部電影的攝影人馬則把他們一併拍攝進來。故事從這兩幕戲開始延展，而我們這些電影的觀眾，還是不斷看到戲裡的角色，透過電視、 DV 螢幕或錄影帶，觀視他人的人生軌跡。
從這些浮光掠影的片段人生裡，你能看到多少真實？就連面對面的談情說愛，都充斥試探與謊言。不過 Claude Lelouch 卻俏皮地把真相用 OS 的方式直接洩底。「你的兒子幾歲？」「五歲。」（字幕：八歲。）甚至像「我笑得太多了……」這樣的心思，都被字幕洩漏給觀眾知道；然後當你開始在想，這種探底與算計的互動什麼時候要出包時，我們的辣媽女主角主動問對方：「你猜我剛剛三分鐘裡，講了幾個謊話？」而被攻個出奇不意的男主角偽畫家，還不敢老實說出心裡話哩。
眾裡尋他千百度
儘管這電影裡多的是雋永名句，讓你抄佳句的手停不下來，耍嘴皮卻只是一碟討觀眾歡心的小菜。「愈大的不幸愈是值得去經歷」，這開宗明義直接破題的一句話，才是這個故事真正的主軸。 Claude Lelouch 為了闡述這個主題，在一手打碎他巧妙營造出來的幸福之後，用兩段旅程交織成一段生命意義的追尋：女主角手持數位攝影機，奔走天涯海角，拍下他兒子再也沒機會見到的各種主題景致；男主角講師陰錯陽差得到這台數位攝影機後，就著魔似地要去追尋帶子中那個起初很幸福，卻遭逢巨變的女子。他們所做的事情，在旁人看來都是不可理喻，難以理解的執迷；但是不這麼走上一趟，他們的生命裡就有一塊是有缺憾的，不完滿的。我們觀眾跟著那台神奇的 Sony 手持數位攝影機，伴隨他們走了這麼一趟生命歷程，對於自己的生活軌跡，似乎也不自禁地開始有了那麼一點感覺。
「我信天父，和我自己。而上帝只存在於愛人的眼中。」 Claude Lelouch 這些關乎情愛的錦言妙句，很容易讓你覺得，他是一個參透人間愛慾，卻不願意跳脫於外，寧願眷戀其中的愛情片導演。但是真的耽溺於男歡女愛的人，是講不出如此深度，拍不出這等境界的；他看似浸淫其中不可拔，其實已經在思考、探討更深刻的主題，也就是「人生」與「信仰」的關係。「你若相信上帝，偶然就絕非巧合；若不信，那麼一切巧合都是偶然。」他藉劇中角色之口，將片名這兩個相似詞之間的關係，提升到信仰的層面做解釋；然後再用低調卻無懈可擊的電影語言，把人生的歷練悄然灌注到觀眾心裡。
仔細觀賞的話，你會發現《偶然與巧合》這部電影，有一大堆轉圈的東西：蘇菲旋舞、繞著燈塔跑一圈、繞著主角三百六十度旋轉的鏡頭。你我的人生，往往就像千篇一律的愛情故事一樣，也是在繞著什麼東西一直轉啊轉的，但是我們有沒有轉出什麼名堂來，最後終能轉出那個輪迴，再也不會迷失於虛實之間？以拍攝愛情故事聞名於世的 Claude Lelouch ，講了幾十年的男歡女愛，他也開始在思考這個問題了，也許我們也該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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