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5日 星期一

美食絕不是金錢的軍備競賽——我讀《窮中談吃》

《窮中談吃》封面

舒國治這本談吃的書,跟市面上眾家美食書籍的路數大相徑庭——你有看過全無美滋滋的食物特寫,就連店家照片都只能藏在街景一角的美食書嗎?《窮中談吃》整本書都是字,白紙黑字的字,編排得一窮二白的字,彷彿你坐在什麼眷村的大榕樹下,拉張板凳坐下,聽著老大叔天南地北,談論某個省什麼地方有一頓吃食讓他畢生難忘啦,哪裡的名產又該怎麼煮怎麼蒸才叫道地啦,現在除了隔壁村張二娘以外別人做的都不能吃啦⋯⋯直到有一天你同樣拉了張板凳,到了大榕樹下,卻再也沒見著那位老大叔,後來輾轉聽說他得了什麼什麼沒啥了不起的病,卻走得比誰都快。從此再也聽不到什麼抗戰時在大陸哪個窮鄉僻壤吃到驚世美食的故事,某名產全天下也只剩下一種烹調法,隔壁村張二娘生意不好收了攤⋯⋯

這就是《窮中談吃》這本書給你的惆悵感覺。與他另一本名符其實「膾炙人口」的《台北小吃札記》不同,《窮中談吃》提到的餐館或小吃,大多已非現在進行式,羅列在冊似乎只能供人憑弔緬懷,光陰荏苒去不返,美食佳饌難再得。當然啦,你也可以對這份惆悵感不以為然,全天下就大叔你最懂吃,其他人都在囫圇吞棗?不過我認為作者也沒有以什麼美食品評家自居的意思,書名副標「台灣五十年吃飯之見聞」,已經直言這書就是他個人到處吃喝,「見」到了什麼說給你「聞」。他單論米飯、餃子、蘿蔔等食料,講得鉅細靡遺;吃多了自然會有些經驗談,像是好吃之物一定要少少一點,吃炒飯不宜再配上其他主菜之類的;有了這些精細的心得,再吃到些美中不足的吃食,就能順理成章地發出「倘能再多上點什麼什麼」,「若是少用點什麼什麼」的議論。從簡單的吃食發展成一套哲學,吃皮殼吃渣滓吃酸辣,說得平常不這麼吃的你,都免不了要覺得這樣吃未嘗不香了。

吃到後頭,「吃」這一回事似乎開始超脫民生必需的層面,稍微帶了點文化觀察與批評的味道。比方說談到自助餐、素食、便當等等飲食形式,從菜色跟烹調法起手,談到後頭卻形成了某種價值批判(「自助餐髒亂市儈,素食店異質排他,便當菜無精打采」);這筆鋒再往上層延伸,就逐漸觸及到 Claude Lévi-Strauss 窮其畢生之力,也不見得敢說他已探得究竟的人類學大哉問,像是中國人安土重遷是不是因為吃了米飯的關係啦,英國人遨遊七海是不是得歸功於他們安於吃生冷三明治啦,歐洲人在家裡做幾道菜招待朋友都搞到像在擺席設筵又是所為何來啦⋯⋯這每一個題目都可以做博士論文了,不過作者也沒有要投稿學術期刊的意思,想到哪說到哪,題目拉得再大也不心虛。在這東拉西扯的漫談隨想中,作者逐漸形成他對於「吃」這檔事的中心思想:他認為中國窮,但正是因為窮,所以中國人吃得比誰都好。這論點乍看語意矛盾,然而不知怎的你竟然隱約覺得,他好像講出了什麼不得了的觀察。

當然啦,想在窮中吃得好,也得懂得怎麼吃。剛好作者是箇中高手,所以他看到坊間許多提供吃食的餐飲業者,把飯菜弄得面目可憎,那是因為他們不懂,而身為食客的我們其實也是有那麼一點不太懂,不然這些個小頭銳面的生意人怎麼有辦法大發利市。這層意思作者從未明說,不過倘若你讀著讀著,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惱人勁,那恐怕是因為他太過想當然耳,連「我會這樣說其來有自」的宣示都免了,這在每個人都能上網發表個幾句言論,大家沒那個習慣聽別人說話的時代裡,可不是一種討喜的文風。

不過話說回來,我自己恐怕也是連基本的怎麼吃都不懂吧,什麼東西都是囫圇吞棗,然後順著被媒體洗腦的美食標準,去給吃食品頭論足。用上珍貴食材就叫高檔嗎?擺盤華麗無比就算美饌嗎?也許這本《窮中談吃》真正想訴說的,是吃食的精髓並不在食物本身,而是看你吃食的境界吧,不然為什麼台北市牛肉麵節都舉辦好幾屆了,一年比一年頂級,一家比一家講究,可你無論怎麼樣逐獎項而吃,竟是吃不到一碗比得上當年放學後背著書包,在某個不起眼的髒亂騎樓攤販,吃到的那一碗毫無講究可言的榨菜牛肉湯麵呢?

(最後修訂日期: 2024.03.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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