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的生存驚怖——我讀《台灣女生留學手記》

不知道跟我這個過年都在玩《惡靈古堡》 (Biohazard) 有多少關係，這本《台灣女生留學手記》讀起來的感覺，竟像是在遊戲裡翻閱受害者日記似的。當初不是明明只是想弄一本留學生活攻略本來參考一下的嗎？ @_@

「那些殭屍還在到處遊蕩，他們有些人現在就在猛敲我的房門，但是我在他們眼中看不到一絲理智。」
「我試著向他們解釋，卻發現我的說詞只是更讓我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並招致更多的道德指責。」
「我逃不掉的。我想盡辦法要逃出去，但不得不面對我被困住的事實。」
「我不是自詡為女性主義者嗎？獨立自主不是個基本的自我要求嗎？我憑什麼怨你的不體貼，憑什麼批評你不願讓我倚靠？」
「一切都準備好了，我只要鼓起一點勇氣⋯⋯只是想到我還有那麼多事情沒去做，就覺得充滿遺憾。」
「為什麼在知識殿堂上意氣風發的自己，在愛情的國度裡，竟然如此的無能與無助？」
「這就是結局了嗎？我不想死啊，我還沒準備好⋯⋯」

當然啦，這本書裡頭也不乏要代替月亮，來懲罰白人英語中國父權大沙豬的勇敢女性，但是除了少數中的少數，比方說 Jill Valentine 跟 Claire Redfield 以外（哎呀跳針了，歹勢），這些「自詡為堅強」的心情記錄，只會讓你想起那些不甘願地寫下生命最後一段時光的心情，最後變成躺在地上牢牢抓著手扎的屍體，或是冷不防從暗處衝出來要往你脖子咬下去的事主。一面在課業與生活的夾縫終求生存，一面反抗萬惡的體制，這種事情沒有主角威能，最好不要輕易嘗試。每個人都想當吉兒，但是真的把你丟到浣熊市，你比較像是最後會變成伸長雙臂要去掐她脖子的殭屍。這麼說好了，你有看過哪個搞婦運搞社運搞學運的人，真的有把最後一槍留給自己的心理準備？

留學生的浣熊市

拿《惡靈古堡》來跟留學生活類比，乍看之下未免太跳 tone ，然而這本書讀得愈多，我愈是發覺這兩者的相似之處，多到出乎你意料之外。殭屍吃人，體制也吃人；殭屍無腦，沙豬同樣無腦；殭屍勢眾，既得利益者何嘗不勢眾？飄洋過海的東方女性之於白種男性（種族／性別），猶如生人之於殭屍一樣美味，而當他們飽餐過後，就揮起西方優越論的大旗（文化），挑剔你的英語講得太爛（語言），意見卻又太多，一點都不可愛。同樣從台灣先過去的所謂「學長」，則比較像是被抓去注射 G-virus 的一種生化兵器代號，想用溫馨接送鬆懈你的心防，然後伺機偷咬你一口。他們通常都是實驗失敗的逃脫樣本，不過一個不小心還是有被他們偷襲撲倒的危險，死得既難看又不名譽。 :-(

這種被生吞活剝的受害者風情畫，只要看那佔全書三分之一篇幅的「異地愛情手記」便一目了然——看來無論是什麼背景的女人，愛情還是她們最普遍的經驗與想望，然而各種女性主義與社會學理論的訓練與浸淫，似乎並沒有讓她們的愛情存活率變得比較高一點。那個啓蒙你走向女性主義，要你做一個新時代女性的師父，成為你的男友後變成一個會打老婆的男人，這種案例乍聽之下匪夷所思，但你要是通透人性，就會知道這根本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而你在書本上學到的那一大堆批判理論，既無法解釋也幫不上忙。這樣你就可以隱約感覺到，那些熱衷於性別／情慾／台灣前途的知識份子，搞出來的婦運／工運／社運，為什麼老是不會成功。

面對在生活與愛情裡無所不在，隨時準備啃食你的血肉的歐美本位／白種優越／台式父權，女孩們的自救之道叫做「認同」：跟女人認同，跟台灣認同，跟亞裔認同，跟體制外認同，跟任何也認同這些的人認同⋯⋯Oh my god ，要活下來還真忙呀。但你很容易覺得這是必要的，因為處處都要戰鬥的人生實在是很辛苦，多一些人相濡以沫，你會覺得心安許多，也好像更有勇氣在這《惡靈古堡》般的世道裡頭混下去。不是經常有人說「如果我們一起合作，生存的機會會比較大」這類的話嗎？當你跟殭屍玩了一晚的躲貓貓之後，能夠跟活人說說話的感覺有多好，即使這活人可能正拿槍指著你的頭，因為他／她也有她／他自己的盤算？

我當然知道《台灣女生留學手記》裡頭的這些女生，選擇用尋求認同的方式求生存是很自然的，因為那既方便又舒服，而且你不需要是強者也能採用。但我總覺得這裡頭有個味道不對：她們忙著跟這個那個認同，但她們到底有沒有跟自己認同？我不禁想起卡夫卡這位老是被人解讀錯誤的作家，經常有人質疑他的作品帶有或受限於他猶太人的出身背景時，他是這樣回答的：「我跟猶太人有什麼共通點？我連跟自己有什麼共通點都不知道！」平常你可以不用去管卡夫卡是誰，但倘若你連自己是誰或是什麼都搞不清楚，你又怎麼知道你應該去認同誰或是什麼？你怎麼確定自己不是從台式父權的監牢，移監到西方女權的監牢，或是從歐美本位的霸權傲慢裡，跳到台灣本土的夜郎自大？

這就是為什麼我想我永遠不會成為她們的一員。就算把我丟到異鄉去玩現實版的《惡靈古堡》，我也沒辦法跟她們相濡以沫。並不是說相濡以沫不好，事實上你可以在這本書裡看到這個成語好幾次，這正是這整本書的中心思想，不過為什麼這些人書都只讀一半呢？《莊子．大宗師》白紙黑字說得那麼清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最後修訂日期： 2012.07.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