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6月15日 星期五

星雲獎的最大遺珠——我讀《夜幕低垂》 (Nightfall)

《夜幕低垂》封面

1941 年秋天,《驚奇科幻小說》 (Astounding Science Fiction) 雜誌編輯跟當時還在老爸糖果店幫忙的 Isaac Asimov 討論新故事的點子。他們討論的是一段 Emerson 的詩句(話說這真的是詩句嗎?):

設若蒼穹繁星,千年僅得一見
當面對這神祕天國之乍現
人類將會如何敬畏、讚嘆、頂禮膜拜
且將這珍貴記憶流傳子孫世世代代?

編輯悠悠地說了一句:「我覺得人們會瘋掉。」《夜幕低垂》的故事就這麼成形了。

一個科幻故事隔了一甲子還是一樣好看,一定有它的過人之處。我覺得《夜幕低垂》最厲害的地方,莫過於它把我們這些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司空見慣的現象,搬到一個跟現實只有一處差異的幻想世界裡,竟然可以衍生出這麼豐富的文本。作者甚至刻意在故事中段,「假想」一個跟地球完全一樣日夜各半,滿天星斗稀鬆平常的生活環境,然後透過故事人物的反應,讓讀者理解到這在永晝的世界是如何「不可思議」。科幻一般是在描寫讀者沒有經歷過,因此難以想像的事物,在《夜幕低垂》裡卻相當罕見地主客易位,把我們習以為常的天地運轉,變成異世界裡的珍稀奇景,無怪乎你在這個故事裡,幾乎找不到其他作品的影子。有創意,了不起。

Asimov 原始的短篇故事,像極了舞台劇腳本,從頭到尾就天文台一個場景,時間設定在末日倒數前幾個小時,人物不多但是話很多。 Robert Silverberg 加長改寫的小說版,則比較像是電影劇本,前面詳加敘述科學家如何發現末日真相,後頭更就 Asimov 原作從未述及的末日後景況加以發揮。兩個版本都讀過之後,我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總是有人會說 Asimov 的原作精彩得多,大約就是有些人會覺得舞台劇比電影好看的理由:高度精煉的表現形式,故事精華濃縮在短小的時空裡,劇情張力一次爆發,在最高潮霎然落幕。 Asimov 的短篇震撼力十足,你真的彷彿可以感受到故事終了,抬頭望見萬星點綴時,那種排山倒海,無懈可擊的震懾。餘音繞梁,三日不絕,《夜幕低垂》的意象大概會留在你的腦海裡很久很久。

一個故事,兩種詮釋

不過倘若除了純粹的戲劇震撼以外,你還想要多得到一些東西的話, Silverberg 改寫的小說版內容是比較豐富的。在 Asimov 原作中只是點到為止,關於宗教與科學對於真相各自表述的現象,成為 Silverberg 改寫的著眼點;他的筆鋒或許略嫌不夠洗練,不過還是足以呈現宗教與科學的根本矛盾,並不在於他們對真相是否有共識,而是他們並不想把真相的解釋權,交給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科學家證明了宗教預言為真,宗教家卻不高興科學家把預言降格為物理定律;而急於讓大眾了解真相的科學家,對於宗教家以迷信手法達成這個效果,也同樣不屑。作者當然多少是有選邊站的,不過對於包括科學家在內,社會菁英那種「你看,他們也贊同我說的」,根深蒂固爭奪解讀權的思維,作者的描寫還算是持平。

我知道大概不會有很多人認同我的看法,不過《夜幕低垂》最令人深省的部份,也許是在原作短篇裡完全沒有觸及,由 Silverberg 自由發揮的第三幕,末日後的情境發展——斷垣殘壁與屍橫遍野的描寫固然駭人,然而倖存者扭曲的心志我覺得更怵目驚心。為了自保必須殺人的叢林法則,毫無羞恥地作姦犯科,都只是劫後世界的基本款;然而當我看到人們出於對黑暗的恐懼,四處縱火以取得照明,之後又因為對火災的恐懼而不由分說禁火,以及大眾對於事前提出警告的科學家,產生一種既恐懼又想怪罪的集體意識,見了又是不由分說打殺時,我不禁要懷疑作者到底是怎麼通透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人性。我想我們沒有人經歷過末日,不過哪天真的給我們碰上了,人們大概也不出這幾種反應。看了著實不太舒服,不過先知道總是好的。

科幻小說的主流讀者,八成也不會很喜歡《夜幕低垂》長篇的結局:科學家不得不跟籌備已久的宗教勢力妥協,暫時(這個「暫時」是以一百年做為基數)用迷信來恢復瘋狂世界的秩序。不喜歡是一回事,不過我覺得這或許正是這個關於理性崩解的故事,可以告訴我們的事:在一個毫無理性可言的世界,用非理性的手段來達成目的,似乎也蠻合乎理性的。

(最後修訂日期: 2013.02.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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