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以為勵志都是豪洨——電影《十月的天空》 (October Sky) (1999)

關於《十月的天空》這個片名有個小彩蛋：你把英文片名字母全部打散重組，就能拼出原著初版時的書名。更名的原因在於片商做了市場研究，認為三十歲以上的女性觀眾絕對不會想去看一部叫《火箭小子》 (Rocket Boys) 的電影，這部片不想慘賠的話，片名非改不可。好啦，現在我想訪問一下三十歲以上的大姊姊們，你們為什麼一聽到火箭小子就倒彈呢（遞麥克風）？這背後隱含的意思有點耐人尋味，不過讓我們姑且按下不表吧，我眼下對這個彩蛋的感想是：只要你覺得你的夢想跟理念是值得的，就算用偷渡的都行。

表面上看起來，這是一個有夠老梗的勵志故事：在鳥不生蛋，拿不到足球獎學金去唸大學就準備挖煤挖到死的窮鄉僻壤，資質普普的鄉下小子根本無法想見他的人生還有什麼其它的可能性，直到 Sputnik 從他頭上飛過。這個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的小鎮鄉民，人人抬頭尋找俄國佬發射上去，監控他們一舉一動的衛星。「搞不好他們會從上頭丟炸彈下來哩！」「才不會咧，丟在我們這裡浪費錢。」眾鄉民看完熱鬧發發議論，各自散去忙自己的柴米油鹽，只剩下主角 Homer 兀自望著天空出神——透過這顆從頭頂飛越的衛星，他覺得自己生長的這個煤林小鎮，突然間跟全世界彷彿有了一種奇妙的連結，他的人生也不該就只是如此。

「我要做一枚火箭。像 Sputnik 一樣的。」

也許是因為這部電影從未試圖掩飾它濃厚的懷舊情懷， Homer 發出創業豪語後所面臨的種種困境，在這個故事裡也顯得異常單純無雜質：同儕視他們幾個為怪胎的訕笑，試射到地老天荒也不見成功曙光的挫折，在一切才剛要起步時被无妄之災拖累而前功盡棄。 Wernher von Braun 的簽名照看似激勵他克服萬難的夢想象徵，但你愈看愈覺得那比較像是棍子上的胡蘿蔔，詐得你死命向前卻永遠無法觸及。

不過這畢竟是一個光明版的美國夢。 Homer 寫給 von Braun 的信件內容，八股勵志美得不得了，而銀幕上同步把他們偷材料幹鐵軌，成天被同學揶揄沒得回嘴的真相演出來，這份自嘲的幽默固然令人苦笑不已，但只要你夠單純夠堅持，慢慢就會有貴人冒出來助你一臂之力：冒著被炒魷魚的風險幫你做銲接的大叔，懂航空力學還給你技術指導的看熱鬧路人，幫你訂書鼓勵你勇敢築夢的勸學老師。噢， Laura Dern 還真是演活了那種你不一定有福份遇上，但只要碰上了就會改變你一生的好老師哪～～～（遠目）

父父子子，兄兄弟弟

《十月的天空》不只是有夠老梗的勵志故事，它也是個有夠老派的家庭寓言。其實這正是這個勵志故事之所以強大的關鍵，因為外在條件再怎麼匱乏，外人再怎麼不看好，只要你有堅持下去的意志，透過努力都可以撐下去，唯獨家人給你扯後腿最難辦。少年 Homer 在餐桌上立志做火箭時，母親淡淡地說別把自己炸傷就好，一直都不贊同的父親也沒有強勢禁止他玩火箭；我反倒覺得旁邊一副「你高興就好」態度的老哥比較可怕，因為他在眾人期盼的道路上表現得那麼優秀，正好讓全世界都拿他來說嘴，叫你怎麼不學學他。其他人你都可以說管他們去死，可這是你爸、你媽、你老哥，你能說什麼？

《十月的天空》把主要的衝突點放在 Homer 跟他父親的拉鋸上，而且寫實得讓人毛骨悚然。「毛骨悚然」不是講一部勵志片經常會用到的形容詞，但是這部片把父子間的期待、失望、衝突、憤怒，以至於關懷、敬愛、自豪，各種酸甜苦辣糾葛難分的心情，調和得天衣無縫沒有半點做作感，以至於你實在太容易從中看到你自己某一部份的映照，打從心底發顫。 Jake Gyllenhaal 跟 Chris Cooper 有一段我這幾年在大銀幕上看過，最低調但也最真切的父子親情戲碼，而在接近片末時父親揶揄兒子跟偶像握到手竟然沒認出他來，兒子轉過身來講的一段話，用來總結他們父子之間恩怨情仇，再精闢不過了：

「我知道我們對某些事情看法不同；事實上我們幾乎對什麼事情都看法不同。但我真的相信我會有所成就，那不是因為我跟你有多麼不同，而是因為我跟你一樣。我可以跟你一樣固執，一樣強悍，我只希望我能夠成為像你一樣了不起的人。是啦， Wernher von Braun 是位偉大的科學家，但他並不是我的英雄。」

我相信你跟我一樣，自己腦補了那句沒說出口的隱台詞。沒說出口的最強大。

這就是《十月的天空》，也許是我從小到大看過最到位的勵志電影。它不僅讓你知道把三角函數學好能夠證明你的清白，以及當你功能名就校花自己黏上來時，別忘了當初不離不棄鼓勵你繼續加油的隔壁班普通女生，終場前眾人抬頭仰望獻給罹癌老師的最後一枚火箭，曳著白色凝尾高聳入雲，終於來看現場的父親一隻手悄悄搭上兒子的肩膀，你明知這盆狗血擺明了司馬昭之心，卻還是看幾次戲噴幾次淚，因為你也好想跟那些似乎永遠不會懂你的人們和解。

你不一定要認同後記呈現給你的美國夢真人範本（石油工程師、銀行家、保險公司⋯⋯把這世界弄得亂糟糟的，不就是這群人嗎？），但是這部不用玩什麼戲劇花招，就只是非常誠摯地訴說一個成長故事的電影，讓你發現即使是聽起來老掉牙到不行的陳腔濫調，也有它們跨越時空的真理：你的人生不是別人的，別人的人生也不是你的，而無論是別人的人生還是你自己的，你都要學會尊重。

（最後修訂日期： 2013.02.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