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31日 星期日

由死見生,終則有始——電影《父後七日》 (2010)

《父後七日》劇照

最近家裡有長輩正在作七,於是我想,嗯,差不多該是來看《父後七日》的時候了。

我沒有在去年跟著佳評如潮進電影院,並不是因為有什麼不想被引爆的哭點——我跟親戚的緣份一直都很淡,而我應該還要很久很久,才需要去面對「今嘛是欲哭還是不哭」這種問題。所以我沒辦法告訴你,把一個生活起居幾十年的客廳,慢慢佈置成焚香訟禱的靈堂,心裡是什麼滋味;我也不知道把燒給阿爸的紙錢灰燼,裝在麻布袋裡放水流,「水公水婆拜託幫忙將錢送到爸爸那裡」之後,你會想跟兄弟姊妹說些什麼體己話;我當然更沒有一個半秒鐘的念頭,提醒自己要買個什麼東西給爸媽,然後足足哭上一個半小時的經驗。不過看了這部片,我不禁要想:幸好我現在看到什麼他們喜歡的,都會想到帶一點回家聊表孝心。「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到了那一天,應該會淡薄一點吧⋯⋯

好吧,如果沒有可以被挑起的思親情緒,那麼用事不關己的超然,「觀察」喪葬文化的繁文縟節,似乎也是看這部電影,很容易採取的一個角度。「以黑色幽默的戲謔,看待傳統喪葬習俗的荒謬現象」,十個觀眾有三個會這樣講,而剩下七個連掉這個書袋都懶得,直接跟你講「超好笑的」,或是更應景一點,「好笑到靠北」。

是好笑,不是搞笑

《父後七日》劇照

但是你只要認真一點去分辨「好笑」跟「搞笑」的差別,你就會發現《父後七日》的電影跟原著一樣,「好笑」的地方很多,但是從不「搞笑」。「原來靠北真的是這麼累的事」不是搞笑,「我專業耶啦,哭無目屎啦!」不是搞笑,甚至女主角阿梅嘴裡含著一口飯,或是叼著還沒刷完的牙刷,在棺木前照著師公的指示「查某囝來哭!」,恐怕都不是搞笑,即便這些畫面看起來一整個很愛演。真的啊,在台灣這樣一個對死生大事諱莫如深,連紙錢「燒了」還是「燒完」都要講究的文化底下,沒有人會,也沒有人膽敢覺得,喪儀是一件可以搞笑,可以幽默,可以詼諧的事。

於是那些你從來也搞不清楚輩分關係,但是總是能夠收斂成一個聽起來好像很親的稱謂的親戚,無論他們先前倒了你家幾百萬,還是爭走了哪棟祖產,什麼恩恩怨怨都暫時不提了,在要不要燒靈厝,庫銀又要燒多少這種事情上,跟你吵個沒完。你躺在棺木裡的至親,突然冒出一大群你從沒見過,每個都是深交拜把的世伯阿叔,對你們這些後生晚輩挑選遺照的審美觀很有意見,然後對罐頭塔的擺設位置下指導棋。而那些跟你家非親非故,也不知道是哪個三姑媽還是六嬸婆推薦的XX居士/師父師姊/生命禮儀事業人員,總是一派溫和體貼,但其實早有定見地,用一種讓你覺得你不說「好」,好像就是不肖子女的態度,跟你「商量」接下來要怎麼做。有時你不禁都要覺得,怪了,死人的不是我們家嗎,怎麼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人,每個都好像比你們家屬還要來得大。

錯把「阿彌陀佛」錄音帶放成「哈雷路亞」的救護車,從哭阿公到哭阿爸中間轉場不忘喝瓶易開罐潤潤喉的孝女白琴,「今嘛菩薩帶你去做神仙,保庇你的子孫代代出聖賢」⋯⋯這就是《父後七日》表面上的戲謔與荒謬,精準又犀利地,把每個參加過這種傳統喪葬的人,心中頗不以為然的種種現象,演得讓你不知道該說它誇張呢,還是寫實好(我說:寫實得很誇張。或是誇張得很寫實也行)。

但是儘管從原著散文到改編電影,《父後七日》一直都是「從喪葬開始,到思親結束」,然而我的文青神經卻隱約在跟我說:這電影裡好像還有些別的。是啊,對於光是吃這兩味就已然不能自已的讀者或觀眾,這樣的純然業已足夠,再多的都是蛇足。然而當我看著救護車的擋風玻璃前,晃動不已的護身符,看著它駛過半乾不涸的枯水河濱,看著沒有星芒掛在天邊的落日,夕照射過雜亂的電線桿,映在穿著膠鞋的鄉下阿伯蹣跚的背影上⋯⋯噢幹!這真的有夠台灣鄉下的。我忍不住學起片中表弟的口吻。那個有時冷光到不行,有時又黃到爆色的白平衡。那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機器架起來都會拍到同樣畫面的時空。

這就是台灣人啦!

《父後七日》劇照

於是我又想,如果這時空捕捉得這麼道地,那麼裡頭的人物呢?我開始去感覺這些沒一個算是大卡司的演員,他們詮釋的角色。一個是在夜市賣卡拉OK,載著超會讀書的女兒上下學的平凡父親,一個是喜歡用國語寫些文青味很重的新詩,但還是用台語幹礁社會命運,一整個順暢到靠北的師公,太保跟吳朋奉拿捏得實在是到位到不行。「十年表演無人問,一朝哭爸天下知」的張詩盈,把一個大家原本都有點受不了的人物,演得有夠精彩又可愛。而飾演主角哥哥的陳家祥,面對空蕩蕩的病房,想要尋找什麼的孤獨背影,以及被問到爸爸去世了有什麼感覺,那個冷不防被偷襲的措手不及,「⋯⋯我嘸知啦,你去問阿梅啦!」,都很容易打到你以為早就癒合的那個舊瘡疤,也跟著不知所措地噙著淚。

不過在這幾個格外搶眼的角色之外,我也在感覺那些就出現那麼一下下的小人物。醫院那些面無表情,送往迎來一派無機的撲克臉。超有氣派但其實只是來抬棺木的 MIB 。對著寫著死者名字的藥袋發怔,然後有點怯懦地小聲問可不可以拿走的小護士。在玫瑰園旁用一種你其實有點聽不出感情的語調問候你家近況,然後順手遞過來一袋溫情芭樂的長發伯。噢,你當然不可能錯過那個抬景片的黑乾瘦阿伯,聽到「好啊!」兩字,手直接放掉讓板子自由落體,一邊從襯衫口袋掏菸出來,一邊碎碎唸幹礁一大串你台語再好都不一定能聽全的@#$%,從你身邊走過然後什麼事也沒發生。我拼著最後一點理智,按下遙控器的暫停鍵,然後捧腹大笑了大概二十七秒。幹!好台!真的有夠台的!這就是台灣人啦!

奇妙的是,等我笑完冷靜下來,「這就是台灣人啦!」這句話,卻還在我微微顫動的身體裡迴盪著。對啊,這就是台灣人的生活,燈紅酒綠塑膠碗盤,別忘了摸彩券要投進箱子裡的XX里婦女聯歡晚會很台,輓聯跟罐頭塔上那些有頭有臉的名號,但你在電影裡總是看不到他們臉孔的民意代表很台,蓮花座前作功德,出殯要吹西索米的告別式很台。這些俗不可耐的事物很台,那些感人肺腑的橋段就不台了嗎?那個一張二十買五送一的夜市卡拉OK,父親抖落讓穿高跟鞋的女兒隨腳穿上的藍白拖,還有停在橋上不知道等會兒還能不能發動的野狼 125 ,跟那粒充當十八歲成年禮的金粽⋯⋯我們挑三揀四地覺得前面那些五光十色的玩意俗不可耐,後面這些簞食瓢飲的情感彌足珍貴,但是一言以蔽之,這些都是「台」,都是你我共通的生活記憶,無論你自己是否曾經身歷其境。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父後七日》劇照

尤其是當你知道,那些套上了黃褐色濾鏡,配上《 To Sir with Love 》這種從幾十年前飄來的老歌,擺明了要撩撥你思親情緒犯鄉愁,經常把觀眾感動得亂七八糟的父女親情戲,竟然都是原著作者為了電影的戲劇性,編寫出來不屬於自己的生命歷程時,你不免要想:這事難道就不比那些光怪陸離的繁文縟節,更加的荒謬嗎?但你又怎麼能說那是荒謬?

你對師公阿義、孝女阿琴跟「小龍女」,那段彷彿三廳電影般純情的三角戀情,覺得既跳 tone 又天真,荒唐到難以下嚥;但是我們的父母長輩,當年卻也跟我們看著阿梅載著用 Photoshop 修圖合成的父親遺像(瞧,假貨),騎車跨過根本不是在彰化取景的線道橋樑(看,又是假貨)的時候一樣,對著銀幕上的虛構的情節唏噓不已。「金粽父女情」並不見得就比「神雕俠侶」來得更真實,三廳電影也不一定就不如後海角國片來得誠摯。重點是你在銀幕上的投影裡,放了什麼你心中的投影,而那個投影甚至不必然得是你自己的生命歷程。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改編成電影的《父後七日》,要多出那麼一大堆原著裡頭沒有,與喪儀跟親情似乎沒什麼關係的風花雪月。也許你覺得這些荒唐事很打擾你的哀戚與悼念,但是對不起,這就是人生,這就是你我生於斯長於斯,不得不跟販夫走卒、牛鬼蛇神打成一片的生活經驗與集體記憶,無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而你與你思念的親人之間的情感,脫離了這些經驗與記憶,恐怕也不會那麼濃郁,那麼難捨了。

這就像那些精髓已失,徒留形式的繁複葬儀,明明只有煩死人的份,可是師公阿義講起來卻感覺很有學問的樣子。也許有一天,當你能夠領會那些阻礙你醞釀情感,只是行禮如儀跑完算完的繁文縟節,裡頭真正蘊涵著什麼的時候,我想你就會發現:原來你比你自己知道的,還要愛你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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