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知道什麼是勇氣嗎？——電影《三個傻瓜》 (थ्री इडीयट्स) (2009)

今天，我們來聊點不一樣的，關於友情、勇氣與選擇。

每個人都想要有 Rancho 這種朋友。我們循著前人之路，走得畏首畏尾，他開自己的路，行得瀟灑自在；我們煩明兒的事煩不完，他盡情享受著今天還來不及咧；我們坐井觀天，他飛龍在天。他像炎炎夏日的樹蔭，大樹底下好乘涼；又像凜凜寒冬裡的太陽，給你冷冽的人生帶來溫暖。他讓你感動，帶給你美好，然後消失⋯⋯

沒錯，我抄了一些片頭《藍丘之歌》的歌詞。這已經把 Rancho 這個人描述得差不多了，所以我要說些別的：每個人都想要有 Rancho 這種朋友，引領你走向快樂而成功的人生，但卻沒幾個人想要自己當 Rancho 。

人人嚮往而不敢為之

大家都以為這是能力問題。「我要是跟 Rancho 一樣聰明，我就⋯⋯」殊不知你若是跟 Rancho 一樣有能力，你可以失去的東西就太多了，你說什麼也不會去做「我就⋯⋯」後面那些點點點的。以為能力可以培養出勇氣的人，多半只是在為自己的缺乏勇氣，找一個藉口罷了。

其實要當 Rancho ，你要對抗的不只是體制、威權跟傳統，這些都只是基本款。但是當你好朋友的老爸，指著全家唯一一台專門供他唸書用的冷氣，說著他們以多大犧牲換得他讀取功名的故事，央求你別毀了他們一家寄望所在的時候，你能說什麼？當你走進另一個好友那個從黑白片裡拷貝出來的清貧家庭——一點也不誇張，這段膠卷真的是黑白的，彷彿你的人生也是——看著他病榻老父垂垂老母待嫁老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算著柴米油鹽醬醋茶，你又能怎麼辦？對抗體制、威權跟傳統並不難，你只要奮不顧身就夠了，反他個狗日的；可是當體制、威權跟傳統，化約成你親朋好友的慣性、怯懦與無知，你突然間不知道該怎麼造反了。

先知也好，先烈也罷，都遠比你以為的還要難當，因為你不僅是要為你自己的人生負責，還得為追隨你的人的人生負責。許多人把《三個傻瓜》歸類為勵志片，但你可不要以為這是在鼓勵你當 Rancho ，那條件遠比你以為的還要苛刻得多。我再說一次：那不是能力問題，而是勇氣問題。勇氣不是光靠勵志，就可以培養得出來的。

所以我看《三個傻瓜》，並不太看 Rancho 這個角色——他是一份理想，一種典範，一股每個人心裡多多少少都有，但是鮮少人真的敢拿出來發揮的熱血。我反而是很仔細地觀察另外兩個傻瓜， Farhan 跟 Raju ，因為他們就像任何這種故事裡，光鮮亮麗的主角旁邊不起眼的跟班一樣，最接近你我的處境與心態——家徒四壁的 Raju 有客觀環境的壓力，逼得他不得不經常向世俗妥協，而被家裡寄與厚望 Farhan ，則主觀地從不認為他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

你很快就會發現，這兩個配角有夠像你我的：恐懼違背家人親友的期待，於是只有偽裝成壓根不是你自己的那種人。我寫到這裡，一時之間竟然忘了 Rancho 說他們哪一個有恐懼，哪一個在偽裝，然後才發現這根本是一體兩面：你沒有恐懼，何須偽裝？你偽裝久了，難道就不會害怕自己的人生走了錯路？

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原來也可以這樣解釋。

要多少錢才夠收買你的夢想？

我們把唱高調的事權且擱一擱，畢竟我想別說是芸芸眾生了，就連 Farhan 跟 Raju 這兩個 Rancho 最好的朋友，只怕也並不怎麼在乎教育的真義是什麼——說穿了，除了每個人心中的那個 Rancho 以外，誰上學讀書不是為了脫貧致富？不是為了功成名就？或許你還真的是因為小時候很喜歡什麼東西，選科系就挑了那個東西來進修，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你開始讓五斗米的顧慮滲透進來，讓你拿你喜愛的那個東西賺錢，賺到有一天你突然發現，你已經想不起來你當初為什麼會喜歡做這件事了？

院長的那個 25000000 去零算式，當真是打到了許多人的痛處。「這是 Rancho 老爸每個月的收入⋯⋯（擦掉兩個零）即使去掉兩個零，還是很可觀。但是再去掉一個零（再擦掉一個），就有點讓人擔心了⋯⋯ Farhan ，這是你老爸每個月的收入，對吧？如果再少一點⋯⋯（再擦掉一個） Raju ，這就是你全家每個月的收入。」黑板上每少一個零，你的恐懼就多一份，你就更覺得你需要偽裝。

所以我們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從 Farhan 跟 Raju 變成 Chatur ，那個人人討厭，但又經常在努力扮演的乖寶寶跟優等生。故事裡的 Chatur 被塑造成一個笑柄般的人物，但是讓人笑不出來的事實是，其實我們經常在做 Chatur 而不自知。那個吃記憶藥丸放屁臭死人的缺德事，就像是我們為了增加自己的競爭力，去尋求那些損人不利己的旁門左道；在期中考前挨家挨戶塞色情書刊，跟職場上那些不入流的冷箭，也沒多大差別：畢生追求的就是分數、金錢、社會地位，而我們誰不是這樣一路走過來，以後也大概會這麼走下去的？

做 Chatur 是很輕鬆的，每個人都支持你這樣做，整個社會都在鼓勵你這麼做。沒有人會跟你說大學死背四年書，換來的是被壓榨四十年的勞碌生活；而你自己恐怕也不怎麼想聽這種話，因為除此之外，你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換得五斗米、十斗米、以至於人生中第一桶金的生活方式，或是就算知道也不想去嘗試。 Rancho 大大地捉弄了 Chatur 一場之後， Chatur 氣呼呼地跑去挑戰他，訂下了十年的人生決鬥，並不是因為他咽不下被捉弄的一口氣，而是 Rancho 嘲弄的是他圖上進的生活方式。他其實並不是真的在乎 Rancho 比他優秀的事實，不然片末也不會投降認輸得那麼乾脆；但是如果你對他的生活方式嗤之以鼻，你等於是否定了他的整個人生，也難怪他要抓狂賭氣。

人生永遠有選擇

但是你的人生，真的就只有一種大家認定的過法嗎？《三個傻瓜》最動人的時刻，既不是那幾段相當熱鬧，卻可有可無的寶萊塢歌舞，也不是 Rancho 帶著另外兩個傻瓜，幹著一樁又一樁離經叛道的勾當，一邊打著「追求卓越，成功自然隨之而來」的高空，而是這幾個凡夫俗子鼓起那麼一點點了不起的勇氣，突破客觀環境與主觀意識的限制，真正面對自己人生選擇的時刻。自殺未遂，從生死邊緣被救回來的 Raju ，坐在輪椅上勇敢地拒絕誘人的高薪職位，因為他不願意為了榮華富貴，說些違心之論的話；從沒想過去質疑父親為他安排人生的 Farhan ，柔和但堅定地回到家裡，跟父親說他並不在意當個野生動物攝影師，錢少一點房子小一點車子破一點的日子，起碼這樣他會很快樂；而那個存在感並不強烈，有點來湊數的女主角 Pia ，雖然在意人家說閒話，卻依然依從自己的心而不是腦袋，當個落跑新娘逃離了人皆稱好的勢利鬼。

他們最終都得到了好結果，而我要告訴你的是：這些都不是 too good to be true 的戲劇安排，因為我看過。我看過像 Raju 這樣擇善固執，「你保留你的職缺，我保留我的態度」，誠實到大家都覺得他笨得可以的傻瓜，得到了所有人搶破頭的工作機會，因為當你夠特別的時候，人家最終還是覺得你這個人就是可靠，工作一定要交給一個人的話，那就交給你吧。我看過再怎麼腦筋「控固力」的長輩，也能被你不卑不亢的誠意感動，只要你讓他們感受到你對自己的人生是認真的，而且不是故意要跟他們弄對抗搞叛逆，「我寧願詛咒我自己要當窮攝影師，也不想詛咒你逼我去當工程師」。而你真的可以不用嫁給那個看起來好像很了不起的鱉三，還自己騙自己說他會有所改變、有所成長——人是不會變的，至少不會因為你而改變。「丟臉只是一時的，人們說說閒話就走了，你卻得後悔一輩子。」

這些都在一念之間，就像那首跟著電影一起紅起來的《 All Izz Well 》歌詞說的一樣：「心是笨蛋，隨便都能哄騙過去。」前面才剛說你可以不用自己騙自己的，但我現在又要說：誰說你不能自己騙自己的？左右都是個騙，看你騙好還是騙壞，如此而已。

一點壞話

我對《三個傻瓜》唯一的不滿（但是這個不滿很大）是：你看了這部電影，固然會熱血沸騰，感動莫名，覺得人生又充滿了希望，但你自己碰上了現實生活的考驗，十之八九還是鼓不起勇氣來，因為你既沒有那個智慧，也不是真的愛身邊的人。智仁先行勇自現，然而寫這故事的編導，並不是真的通透了勇氣的奧義，所以只在友情與人生選擇間打轉。光是看那皆大歡喜的「人生勝利組」結局，你就知道這電影終究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挑戰世俗對於「成功」的認知—— Rancho 確實做到了「不易乎世」，但是編劇卻不敢寫他「不成乎名」，這樣我們怎麼「確乎其不可拔」呢？你看了這部電影，就真的能夠做到「遯世无悶，不見世而无悶」的境界？

集體制、威權跟傳統的極致於一身的院長大人，最後將那隻老梗的太空筆傳給 Rancho 前，非常認真地反駁他入學第一天提出的問題。「知道嗎， Rancho ？你不可能永遠都是對的。」如果你沒有從這裡面悟出一點道理，沒有體會到反抗與叛逆不是光靠一點小聰明就能辦到的，你就還是不知道 Rancho 象徵的那股勇氣，究竟是從何而來。勵志故事是個讓人覺醒的開始，而我總是貪心地想要看到更多。《三個傻瓜》拍得雅俗共賞，可惜它終究沒有超脫出世俗的格局。但它畢竟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