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社會靠什麼東西在運作？是靠錢嗎？所有為了一筆錢去做一件事的人，都有可能會為了更大的一筆錢，去做完全相反的事。是靠愛嗎？每個談過戀愛的人都可以告訴你，我們最愛的人，也是我們最不相信的人。是靠公理正義嗎？人人心中自有一套公理正義，你光是要跟他們橋出一個共識就要八萬四千年，而這個共識一到明天就不管用了，因為他們對於公理正義的看法，又跟昨天不一樣了。
所以人類社會的運作基礎是什麼？我覺得是信任。你信任一個人，所以你拿錢幫他代買東西，不會先去打一張書面契約，因為你相信他不會賴你的帳。你信任一個人，所以即使你知道她有些事情沒有說實話，你也不會去追究，因為愛是經不起追究的。你信任一個人，所以你不會強求跟他們對每一件事情的看法都一致，甚至有時候即使你不是那麼認同，你也會跟著他們一起幹，因為很多事情講道理也沒有用，你只能概括承受。
這就是信任這檔子事的運作方式：它需要一段時間去檢驗彼此是不是值得信任，然後一旦建立起來之後，你就不再花費精力去驗證這份信任，不然成天在那裡懷疑東懷疑西，你什麼事情都不用做了。而一個人最早體驗到的信任感，正常來說是在家庭裡：你信任父母做的事都是為了你好（雖然他們老是搞錯），信任兄弟姊妹二話不說都會彼此幫忙（就算他們經常很機掰），信任老公老婆是自己這輩子最明智的選擇（即使「明智」這個詞幾乎從來跟你搭不上邊）。然後如果你運氣好，這些信任長期來說運作還算穩定，基本上你就可以站在這個基礎上，開拓屬於你自己的人生。
當信任崩解時
Adama 就是這樣經營他的人生。當他說「這艘船是個大家庭」時，他是真的這樣想，也真的這樣做。他有 Lee 這個兒子，他把 Kara 當成女兒多過於媳婦的成分，而他對船上其他的機組員，多多少少也都是這個把他們當成自己兒女的態度，該罵的罵，該管的管，該關心的同樣一點沒少。因此當他被相處將近兩年，跟個小女兒一樣柔順可人的 Boomer ，冷不防對著他胸口開了兩槍之後，看著再次站在他眼前的 Athena ，他會用一種彷彿看到什麼奇怪生物的眼光上下打量，然後瞬間被想殺人的衝動擄攫，我們不難理解他內心的暴怒所為何來。「我說的不是憤怒，是暴怒。」
Adama 會覺得在感情上很受傷是人之常情，他的調適之道也是：從此用人唯忠，忠誠度擺第一。這樣做並不聰明，因為絕對的忠誠往往伴隨著絕對的無能（不然他幹嘛要這麼忠誠？），但那並不是他這個反應最糟糕的地方，而是這背後隱含著一個非常不好的心理：我先要求忠誠，然後才給你東西，這是交換條件，裡頭沒有信任。這一層道理有些細膩，你若一時半刻沒想通也很正常，不過你可以從 Adama 對於艦隊裡那些寧願相信 Roslin ，也不信任他的那些人，不經意說溜嘴的心聲開始琢磨：「我損失了什麼？我不是問失去了誰，我是問損失了什麼。我對於決定加入宗教狂熱跟恐怖份子的人，一點興趣也沒有。那是他們自個兒的事。」
這個態度很務實， Adama 一直都是一個務實的人，但是當你把務實以這樣的方式，用在人們身上的時候，你已經把這些人當成沒有生命的東西看待——這個人有用，那個人沒用，這個人只會浪費我的時間。如果你覺得人與人之間，就只存在著「有用」跟「沒用」的利用關係，你大可抱持著這種唯物論的態度，在你付出的精力跟回收的好處之間，算上一筆非常精明的帳，取得你認為「人生勝利組」理所當然的一切利益，然後看著那些生活得既不精明，三天兩頭就被人家陰了一道的天真鬼，日子莫名其妙地過得比你還順遂——因為你不知道或是不願意相信，人與人之間真正的合作力量，並不是來自於表層那個交換條件式的利害關係，而是某種程度上無條件的「信任」。
即使「信任」意味著你三不五時，就會被一些混帳王八蛋給陰了。這世界上永遠不缺混帳王八蛋，但是一個永遠不讓混帳王八蛋有機可趁的聰明人，他也同時把人與人之間的各種可能性擋在門外，給自己的發展空間設下了天花板。不信你問問曹孟德。
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我們用 Adama 的心理轉折，為「信任」這檔事劃下一條基準線之後，就可以來看看這在人類社會裡的各種變化與應用。檯面上的人物裡，最沒有信任別人習慣的，自然是 Tom Zarek 這個政客，而你會發現他也是個非常務實的人，只是他務的永遠是自己的實。他不會不知道跟 Adama 搞武力對抗的勝算是零，但他還是主張要設法武裝自己，因為在已經分裂的群眾裡製造對立情緒，對他最為有利（但是對群眾則十分不利）。他跟 Roslin 暫時合作，他自己並不相信 Roslin 的先知身分，「但我相信迷信的力量」。 Zarek 是一個把信任、信仰、迷信，任何跟「信」扯得上關係的東西，都當成籌碼來運作的絕佳範例，這也幫他在人類社會裡混到了一席之地，但他始終沒能夠把他夢寐以求的上位給混到手。如果你到現在還覺得信任這檔事，只是濫好人們自欺欺人的話， Zarek 的境遇值得你想想為什麼。
有意思的是，在他看似有機會安排 Apollo 「被意外」，順理成章成為排在 Roslin 下面的第二號人物時， Zarek 在這個關鍵時刻反而舉棋不定，一直下不了決心。這是正確的，只要你的直覺告訴你好像有哪裡苗頭不對，那個事情到時候就一定會出差錯，你不能夠因為短視黨羽的一相情願，就被他們牽著鼻子走。黨羽似乎總是喜歡教唆他們的主子放手一搏，如果你已經想通了為什麼，你就會對這種事分外小心。不過人們事到臨頭，似乎還是很難不掉進這樣的陷阱裡。
跟唯物論的 Zarek 比較起來，大打宗教牌的 Roslin 其實也不怎麼信這套。她信任女祭司 Elosha 跟她解讀的神諭，那是因為她自己身患絕症，在精神上需要一個支撐她活下去的理由；她在情感上依賴助理 Billy ，也是因為高處不勝寒，很多不為人知的壓力跟苦處，也只有這位大內總管能夠幫她分攤一些；但是除此之外，她跟 Zarek 半斤八兩，都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她見到 Helo 為了保護 Athena ，不惜拔槍指著 Apollo 的頭，又騙了他們一次，開了張壓根沒打算兌現的空頭支票，一拿到主導權就翻臉不認人。你也要注意她是在什麼點上，叫人把 Athena 從氣閥口拖回來——光是「我可以幫你找到地圖」的空頭支票不夠，非得要 Starbuck 拿出必備道具黃金箭，她看到好像真的有搞頭，才願意刀下留人。對付 Roslin 這種「有條件信任」的傢伙，你必須要讓她看到實實在在的好處，她才願意相信你，光靠嘴巴畫大餅是沒有用的——因為她自己就是這種人。
不過 Roslin 自己雖然對人們的信任不足，但是講到善用信任的力量， Roslin 還真是個高手。她威脅 Athena 如果不幫忙找地圖，她就把 Helo 當成匪諜丟出氣閥，「這是不是真的不重要，重點是她相信是真的。她覺得自己有愛，就算是程式好了，那對她來說卻很真實。她要寶寶活下來，也要 Helo 活下來，我們就利用她這點。」就連 Zarek 跟他的黨羽這些壞胚子，聽到 Roslin 如此工於心計的盤算，他們面面相覷的表情真是一絕。 :-p
信任的價格
信任可以當作操控人心的槓桿，當然也有你我寧可信其有的美感。 BSG 從來就不是一個主打人際溫情的故事，但是在 Lee 跟 Kara 像兩個小學生一樣，對一顆愚蠢的球莫名認真的過程中，你可以感受到一份兩小無猜的信任——小男生搶你的球，只是他想要表達關心的一種笨拙方式，而小女生抓到一句「你剛剛說你愛我嗎？」，就吃定你這個豆腐而且吃得很開心。只要你曾經有過類似的經驗，你就知道那種沒有交換條件的信任感，是多麼珍貴而稀缺的存在——這種東西真的有，只是極為稀罕。
沒有交換條件的信任感，除了透過長時間培養以外，也可以透過辯證建立。那是 Baltar 跟 Head Six 的情況：對於 Baltar 這種絕頂聰明，從不相信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以外任何人手上的人，你還非得從故事開頭到現在 20 集，讓他把自己提出來的假設一個個推翻——她不是我的潛意識，不是腦中有什麼 Cylon 晶片在運作，我也沒有發瘋——你才能夠說服一個無神論者，跟上帝建立一個沒有但書的信任。「你到底是誰？」「我是上帝派來保護你、指引你、關愛你的天使。」如果有什麼信任感，比 Kara 跟 Lee 的兩小無猜還要美麗，對上帝的無條件信任就是了——雖然我們日後會看到，信任上帝的代價也很高。
然而無論你是認為人與人要有互信才能夠往來，是打算把信任拿來當做操控人心的槓桿，還是想要追求某種沒有交換條件的精神關係，信任都需要你付出代價去交換，而且價格往往超乎你的預期。在最糟糕的時間點「投誠」到人類這邊來的 Athena ，對這一點感受最深，因為除了 Helo 跟 Starbuck 以外，沒有人對她有一丁點信任—— Apollo 看到她就掏槍， Roslin 要不是還用得著她早扔出氣閥外了， Adama 更是抑制不了想掐死她的衝動。她得知「另一個 Sharon 」的下場，心裡很清楚根本不被當人看待的她，隨時有可能會步其後塵。她的處境就像是頸子套在絞繩上，雙腳踮著搖搖晃晃的木樁，只要一個踩空就 Game Over 。
如果你是 Athena ，你能怎麼辦？這個問題很值得你去想想，因為人生中有些時候，你就是會處在這種別人對你沒有半點信任感，可你又不得不設法去爭取他們信任的處境。而我要提醒你的是，人生愈是處在這種沒辦法的處境，你就愈是要對那些送上門來的解決辦法保持戒心，比方說 Zarek 的同夥送上來的一把手槍——它或許給你一種「我命由我不由人」的錯覺，但你只要真的夠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你就知道這把槍根本換不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當然更別提人家跟你非親非故，幹嘛這麼為你的人身自由著想了。每個人做每件事，都嘛有他自私自利的盤算，但他們總是裝得一副為你著想的樣子。
置之死地而後生
Athena 沒有掉進這個人家設計她的圈套，但是她的難題仍然擺在那裡：她要怎麼在這群人弄死她之前，取得一個至少能夠活下去的地位？她一定得做點什麼來證明自己，而她選擇了一個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來為自己的主張背書：「我要你明白一件事：我是 Sharon ，可我跟那個 Sharon 不一樣。我知道我自己是誰，我自己做選擇，我自己做決定，而我要你明白這是我自己要這樣做的。」她搞陣前倒戈這一手冒著極大的風險，誰知道現場誰會不會一個慌亂就扣板機，一槍把她給斃了？她又怎麼能夠確定 Adama 會不會相信她說的話，畢竟他不久前才剛被人家對著胸口開了兩槍，而幾秒前這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又再度拿著槍指著他的胸口？
我曾經想過這事情有沒有比較穩妥的解決辦法，比方說直接去跟 Adama 或是 Apollo 托出那個陰謀之類的，但我很快就領會到這只是一相情願——他們也許會相信你的說詞，但他們仍然不會相信「你」。人類就是這樣，很多時候溫吞地講道理沒有半點屁用，你非得把他們逼到生死一線的節骨眼上，他們才有可能相信你是認真的，但是這並沒有什麼不對——如果你沒有把自己的生死當成賭注押上去，人家又為什麼要把你的生存權當一回事？
Athena 這事做得極為果決，極為堅定，但是倒不需要極為聰明——因為只要你想得夠清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你就知道這事非得幹到這種程度不可，即使一個沒弄好就得死，就算沒出錯也得把生死交到 Adama 手上。 Adama 會不會一接過槍就把她給斃了？我相信 Athena 自己也沒把握，但既然她要的是 Adama 的信任，她只能賭這一把，沒有別的選擇。
我見過很多人即使成了過河卒子，滿腦子想的還是各種退路，他們沒有一個人最後有換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即使我們學 Athena 賭這麼大去換，有時候換得到，有時候換不到，而且我自己的經驗是，換不到的機會遠遠大過換得到的。但這就是上帝的數學：人世間所有寶貴的事物都有等價交換，而且你一定得先付款，還不保證能取貨。信任這檔子事沒有例外，或者我們也可以說：信任這檔子事尤其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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