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11日 星期日

末世見人心,也能見真情——我玩《最後生還者》 (The Last of Us) (2013)

《最後生還者》遊戲畫面

打從《鬼屋魔影》 (Alone in the Dark)《惡靈古堡》 (Biohazard) 以來,我對於生存驚怖類型遊戲,一直有一種莫名的興趣。這說來有點奇怪,因為我既不是那種明明沒膽卻愛看恐怖片,把自己嚇得半死的那種人,玩動作遊戲的反射神經水準,更是落在平均值以下。把恐怖跟動作成分放大的生存驚怖遊戲,照說不太可能會成為我特別偏愛的冒險遊戲次類型。

我是在這些年玩過一款又一款生存驚怖遊戲的過程中,慢慢領略到這類遊戲特別吸引我的地方在哪裡。令我著迷的不是那些鏗的一聲,破窗而入嚇死人的恐怖橋段,而是在一個步步驚魂的環境裡,手握著沒幾發子彈的霰彈槍,腦中不斷盤算要怎樣才能把補給省下來的壓迫感;讓我上癮的也不是什麼一把戰鬥小刀打通關的神人級體技,而是在跟怪物不期而遇的混亂場面裡,憑藉著自己近乎手殘的操作,連滾帶爬逃離現場,接近原始的求生慾。一個好的生存驚怖遊戲,把玩家丟進一個幾近絕望的環境,再透過一些壓縮生存空間的設計,讓玩家重新體悟「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句話的意義:在一個殘酷而美麗的世界裡,哪怕殘血到只剩一滴,只要戰鬥結束後還活著,人生就還有希望。

就這點來說,《最後生還者》是一款滿足你所有想望,無懈可擊的神作。

苟全性命於末世

在這些年來的生存驚怖遊戲裡,《最後生還者》也許是最具有浸淫感的一款作品,然而它靠的並不是什麼別出機杼的奇想,而是輕描淡寫但相當忠實地,刻劃出一個在各種沙盤推演中,可信度很高的文明末日。處處顯露著風吹雨打的頹圮城鎮,植被覆蓋著人類活動絕不容許的場域,屋內隨處散落著人們當年倉皇逃離的掉落物,偶爾點綴著兩三具面目全非的陳年屍體⋯⋯由於戰鬥所需的彈藥補給極為稀缺,玩家自然會到處翻箱倒櫃,製作小組利用這個理所當然的拾荒機制,鼓勵玩家探索他們精心打造的環境,發掘各種藏匿在場景裡的細節。一個依舊掛滿子女插畫的辦公隔間,一行倉促留下的板書留言,一間堆滿玩具跟教材的克難育兒間,一張訴說懊悔的紙條筆記,一塊蓋著好幾個小朋友屍體的遮羞布(地上還寫著「他們沒受苦!」)⋯⋯只要你願意,要就著這些往日時光的遺留物,腦補那些素未謀面的人們,遭遇了什麼樣的悲慘故事,一點也不困難。《最後生還者》就是用這種既隱晦又細微的方式,讓玩家不自覺地浸淫其中,逐漸感受到在這個失序世界裡求生存的悲涼。

《最後生還者》遊戲畫面

在許多生存驚怖遊戲裡流於體技展演的戰鬥系統,在《最後生還者》裡也成為堆疊氛圍的利器,讓你深深感覺到在這個世界裡「活著好難」。彈藥跟補包的稀缺性,逼得玩家不得不儘量採用「摸哨」的方式,在被發現前能幹掉一個是一個;每次從敵人身後勒頸絞殺,都還得一面提心吊膽,深怕在敵人氣絕之前失風。再怎麼步步為營,早晚你還是會聽到人類敵人大聲吆喝「找到了!他在這裡!」,或是感染者彷彿要撕裂你聽覺神經的尖嘯聲——接下來可沒有華麗的格鬥技,或是精彩的走位操作,就只有一陣拳打腳踢,血肉橫飛的難看場面。看著一被近身就 Game Over ,滿頭香菇的循聲者,腳步踉蹌地向你撲來,你宛如身歷其境似地僵在現場,握手把的手指都不聽使喚了;然而就算主客易位,換成你對著懷著惡意的人類頭上丟擲磚塊,趁他眼冒金星時手握彈簧刀衝上前去戳頸,你同樣是吊著一口氣,既怕他在你得手前恢復知覺對你開槍,對於得手後的血腥畫面又不是覺得很舒坦。在《最後生還者》裡,死亡固然有如家常便飯,然而就算你在一場生死格鬥之後存活下來,心裡也沒有半點勝利的喜悅——因為你深知這個世界並沒有因此有任何改變,今天活下來充其量就是為了明天又有機會去死,如此而已。

這就是主人翁 Joel 置身其中,感染者吃人,人也忙著在吃人的叢林社會。在騷亂驟起的第一個晚上,就因為人類的自我保護跟偏執心理,痛失愛女的鰥夫 Joel ,並不是這類遊戲故事裡頭常見,挺身對抗邪惡滋長的那種熱血主角;若是用龍與地下城的九宮格陣營來歸類,他應該是屬於「混亂中立」——混亂是在這個失序世界裡唯一的生存之道,而他也懶得去為什麼公義理念而戰。在現實生活中,你大概不會喜歡 Joel 這種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實際上並不怎麼好相處的人,但是奇妙的是要認同他卻不會很困難——如果你跟我一樣,對於這個表面上粉飾太平一團和氣,骨子裡其實是一坨屎的人類社會,已經看透到某種程度的話,你應該也很容易能夠體會, Joel 為什麼對人對事,總是掛著一副犬儒溢酸,冷情當感的機掰盔甲。

日久生情,涓滴成流

然後就如同所有大叔蘿莉忘年交的劇本一樣,這個故事真正的靈魂人物 Ellie ,在偶然間闖進他拖死狗般的人生。出生在末世之後的 Ellie ,當然也不是什麼聖光籠罩的純潔孩子,對於這個弱肉強食的人間叢林習以為常,也不會覺得誰就該理所當然對她好。但是她對於「平凡的生活」,仍然保有一份不知道從哪來的天真氣:她無聊時會吹個口哨、哼個歌,轉頭問 Joel 以前會不會來這種咖啡廳,都是幹啥來著;她沿途搜刮看起來內容很瞎的科幻漫畫,抓著 Joel 問他海報上的青少年電影都在演啥,幻想著哪天說不定可以上個游泳課;她讀著別的少女留下的日記,覺得她們擔心電影啦穿搭啦男朋友啦這些問題很好笑,但很明顯有點心嚮往之。 Ellie 不經心的一言一行,不斷地提醒你:即使在這個最糟糕的時代裡,人生還是有值得追求的美好。

《最後生還者》遊戲畫面

雖然走的是最初彼此不喜歡,隨著旅程開展逐漸醞釀出情感的傳統套路,不過《最後生還者》把這段過程鋪陳得細膩自然,相當具有感染力。相信 Ellie 或能拯救人類的隊友,犧牲斷後以爭取 Joel 跟 Ellie 脫身的機會,讓他們這趟旅程多多少少有一份必須要走完的道義責任;同是天涯淪落人,緊要關頭隨人顧性命,正當你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覺得這也是人之常情時,也是有人二話不說從安全處跳下來,「我們一起行動」。每個人的生命力度各有不同,有人痛失愛女仍然為了生存不斷奮鬥,有人死了弟弟就萬念俱灰不求獨活;而你死命掙來的這個人生福禍未卜,可能會碰上面善心惡,讓你心靈受創的戀童變態,但也會在漫步覓食的長頸鹿身上,重新找回最單純的生命感動。

《最後生還者》訴說這些人類情感的細膩處,很聰明地沒有用大量的台詞堆砌,而是把這些人最自然的反應,放在豐富的表情變化跟肢體語言上頭。演戲演到位了,觀眾自然心領神會;如果必須要用說的才能傳遞,感動也只是膚淺。這些人性的幽微你不一定有辦法說得清楚,但倘若你已經心有所感,又何必非得把它說個清楚不可?

春秋大義 VS 小情小愛

就如同大叔與蘿莉的傳世經典《終極追殺令》 (Léon) ,這是一段在末世有如行屍走肉般的爛汙裡,得到精神救贖的生命旅程。起初也許蘿莉需要大叔的保護才能生存,後來或許大叔在情感上變得需要蘿莉,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你我就不再想要把誰需要誰這筆帳算清楚,因為「彼此需要」有時候是你所能得到,人與人之間最美麗的關係。在這個愛與信任都極為稀缺的世界裡——在遊戲裡的末世固然如此,在遊戲外的現世又何嘗不是——你很難敞開心房去關心一個人,因為你深怕到頭來終究又是一場空,「每個我在乎的人不是死了就是丟下我」。因此當有人在你命似三更油盡燈時,不離不棄照顧你一整個冬天,你又怎麼不能為了她端掉一整團土匪,甚至跟整個世界對幹也在所不惜?

這就談到了《最後生還者》那個備受爭議,但是極其優秀的結局(注意:下有劇透,不過你知道我從來不管你會不會被雷到 ^_- )。你當然可以去討論把 Ellie 大卸八塊,得到疫苗的可能性(我覺得不大),他們有沒有徵得 Ellie 的同意這樣做(很顯然沒有), Ellie 是不是知道 Joel 的說詞是在唬爛她的善意謊言(她絕對知道),但這一切對於 Joel 來說都不重要,因為就他而言,這甚至不是一個選擇題:什麼犧牲小我的大愛,攏係豪洨ㄟ ,只有一路走來的心靈交契,死生與共的不離不棄才是真的。所有覺得 Joel 的「選擇」很自私的人,你不能說他們錯,但那完全是嘴砲——只要設身處地想想自己是 Joel ,然後把 Ellie 換成你最在乎的那個人,你就會秒懂他為什麼能夠為了 Ellie 殺了多少人,甚至抹除拯救全人類的一線曙光也在所不惜,而內心對此還能夠沒有半分愧疚。

《最後生還者》遊戲畫面

只有把這些細膩幽微,但是極其自然的人心摸個透徹,你才看得懂 Ellie 為什麼最後要 Joel 向她發誓那些「謊話」都是真的, Joel 為什麼可以面不改色地跟她賭誓,以及她明知 Joel 在跟她裝肖維,臉上表情五味雜陳地說「好吧」,箇中究竟是個什麼況味。那就有如貫穿整個遊戲,帶著極簡主義風格的小調琶音吉他配樂,最後融匯成一段令人百感交集的和弦,為這個不和諧的結局劃下註腳。然後你方才領悟到,這個遊戲之所以叫做 The Last of Us ,壓根不是什麼惡靈古堡式的「最後生還者」,而是在末世裡僅剩彼此的《相依於世》。

3 則留言:

  1. 我覺得應該翻譯成「我們的下場」,「最後生還者」是想不到怎麼翻,就換一個說法的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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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們的下場」聽起來好像罪有應得......好吧, Joel 不知道一路上殺了多少人。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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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因為這個Last的意思應該是「最後的結果」,口語也就是「下場」,不過通常說「下場」帶有負面結果意思,這樣翻也不全對,那改成「我們的的結局」好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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