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覺得這本成書於 1953 年的小說,既視感還不夠強烈的話,我建議你把書帶著去坐趟捷運。連我母親都發現現在車廂裡頭,年輕小姐十之七八都是低頭族,你在她們腳邊丟顆炸彈,她們搞不好還以為是哪個手機遊戲的破關效果,過半晌才四處張望一下,「咦沒有過關啊,奇怪了⋯⋯」在當年極盡誇張之能事的「電視牆」,現在甚至還能給你帶著走哩!不知道去年夏天才過世,這幾年還有機會親眼目睹這些演變的 Ray Bradbury ,會不會有種自己怎麼這麼厲害,烏鴉嘴說什麼都中的感想。只要你掌握到人性,烏鴉嘴說什麼都嘛會中。
我曾經思考過這是不是一種讀書人的傲慢,畢竟我在捷運上也是低頭在看書啊,要是看得夠專心,有炸彈爆炸說不定同樣充耳未聞。但是我仔細觀察過車廂裡低頭玩手機跟低頭看書的女生(後面這種人類現在不太好找,有時候還得跑到隔壁車廂,或是隔壁的隔壁),總覺得這兩種人氣質就是不一樣,卻一直找不到既貼切又一語道破的描述。結果我在這本書裡找到了答案:
「『我最愛的話題,就是我自己。』」
「那句我聽得懂。」
「但是克菈瑞瑟最有興趣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其他人。」
我把話說到這裡,留點空間給你去思考。
《華氏 451 度》是個節奏很快的故事。作者不會在過場跟寫景上停留太久,幾乎總是略事交代後馬上讓主角進行下一動;書中人物說話也是,大家都不太講廢話(除了那些電視牆看太多,只會講廢話的太太們,不過講廢話就是她們在這個故事裡扮演的角色,所以嚴格來說也不算廢話),三言兩語就切入主題,闡述思想。也許這跟 Ray Bradbury 是在投幣式打字機上跟計時器借時間,在滴答聲中完成這個故事有關,也許無關,反正結果是《華氏 451 度》跟你已經讀習慣的那些長篇小說長得不太一樣,感覺比較像是寫成小說體裁的舞台劇腳本。這樣的體裁似乎同時賦予了小說文字一種相對比較冰冷的溫度,而這偏偏是一個放火燒書,熱到不行的故事,這樣的對比想來蠻有趣的。
你在網路上搜尋《華氏 451 度》的中文資料,會發現人們大多把這部作品歸類為「反烏托邦」 (dystopia) 小說。這個英文字在中文翻譯上確實有它的難度,不過 dys 這個字首精確來說,是指後綴的那個事物產生了「不良、惡化、困難以致失效」的現象,換成鄉民用語就是「崩壞」;你真正要關心的是崩壞的原因與影響,至於你要不要「反對」這樣一個注定崩壞的結果,那是你選擇的態度,不是也不該由小說來幫你決定。如果你沒有分辨這個細微的差別,你就搞不懂為什麼這故事怎麼看都像是在反撲當時方興未艾的麥卡錫主義, Ray Bradbury 卻始終聲稱他寫書批判的對象不是這個——要跟他放對還得有那個格,麥卡錫那幫子跳梁小丑他還不放在眼裡呢,廣大民眾的反智心理才是他認定的人文大敵。
全民燒書運動
確實,《華氏 451 度》裡頭描述的那個全民無腦、耽於感官刺激的世界,在事隔一甲子的現在,似乎已經不是什麼「可預見的未來」,而是街角不遠處的正妹現場演給你看的實境秀:聲光俱佳的電視牆化作智慧型手機,毫無實質內容的互動式肥皂劇換成 app 遊戲借殼上市,洗腦用的電台耳機則到處在播放《後宮珍嬛傳》,彷彿今年你只消看了這檔戲,就能跟上所有的社交圈話題。「生活變得很速食,工作要緊,下班後就是盡情享樂。既然工作不外乎按按鈕、開開關這些基本動作,又何必去學習什麼呢?」你有沒有感覺到我們的生活確實變得愈來愈像這樣,或是已經變成這樣了只是你不太想承認?會不太想承認表示還有救,就怕你學書中主角的老婆一樣,回嘴說「這樣有什麼不好?」
這股全民腦殘化的潮流是怎麼形成的?作者提出一個很有趣的觀點:作品愈是想要迎合廣大市場,就愈是不能得罪少數族群。這是什麼意思呢?拿我書架上隨便抓到的幾本書舉個例,你就懂了:《台灣人四百年史》會得罪統派,燒了;《被遺忘的大屠殺》 (The Rape of Nanking: the Forgotten Holocaust of World War II) 會得罪日本右派,燒了;《大師在喜馬拉雅山》會得罪禪宗佛教,燒了;《台北小吃札記》會得罪台南小吃業者,燒了。到最後你連 Patrick Süskind 的《鴿子》 (Die Taube) 、《傅佩榮談論語》跟《隋棠的東歐風景》都得燒了,因為賞鳥協會人士、中文系教授跟伊林模特兒,搞不好會對書裡哪一段有意見,而你又怎麼知道他們敏感的神經,要在什麼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發作?
久而久之,你也就不需要官方審查體制來燒書,而是作者在下筆前,就先在腦中把可能會惹麻煩的字句燒掉——那往往正是你的思想裡最有價值的精華。我們今天會看到那麼多簡化無腦的內容,充斥在書本、雜誌、電影、戲劇、音樂、電視跟網頁裡,不是因為我們這一代人無才,而是我們太在乎點閱率、推文數、按讚跟 +1 ,因此愈來愈懶得認真弄出一些內容紮實,許多人看了直接 End 跳過,沒跳過的還不知道會不會因為你說出了什麼不願面對的真相,直接給你噓下去或給負評的東西。 Ray Bradbury 說的很清楚啊,只是好像很多人有意無意地沒聽清楚:我的敵人既不是麥卡錫主義,也不是審查制度,而是不思長進的人心。
最後還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即使是拒斥太過方便的新科技出了名的 Ray Bradbury ,也還是藉著書中角色之口,提到容器跟內容之間並沒有必然的關係。就連愛書如痴的他都說,書本身沒有任何奇妙之處,而是在於書上說什麼,那些東西其實也可以用電視、廣播,任何你覺得膚淺的媒體形式加以呈現,卻沒有這麼做。如果你夠好奇到想要問為什麼的話,我可以告訴你,這就是《華氏 451 度》讓我感覺到最意猶未盡,明明已經觸及卻點到為止,沒有繼續深入探究的核心問題:書上說的東西會揭露人生的真相,而那是貪圖逸樂、追求所謂幸福人生的人們,最不想要面對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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