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永遠有市場——電視劇《命中注定我愛你》

看完這部便利貼女孩的現代童話，我想要說點人話，不過童話聽多的人往往不愛聽人話。

這部台灣電視史上收視率最高的偶像劇，讓我想起為什麼我這些年都不太看偶像劇——誇張戲謔得令人神經亢奮的情境，聽多了梅毒會復發的爵士風配樂，加上性格天真到讓人得糖尿病的女主角。原來以前偶像劇長這樣啊⋯⋯如果不是我現在身上有各種言情小說抗體，看這齣劇大概有很高的機率罹患精神性病，不名譽地死翹翹。

言情小說就該留在租書店的書架上，但我最後決定還是把它拿出來剖析一番的原因，還是因為那個讓人傻眼的收視率——言情小說恆河沙數，為什麼那麼多人就吃這套？有那麼多人相信《命中注定我愛你》的愛情神話，就表示這裡頭有很大的學問——或是說明白一點，它一定有抓到人性裡頭什麼很大的弱點。有弱點就一定要抓出來給它死，不然哪天你給人一箭射翻了，還不知道怎麼死的。不信你去問問 Achilles 。

騙你置入的聖光女一

《命中注定我愛你》的成功有很多因素，比方說劇情節奏掌握得很到位，陳喬恩裝純裝呆的演技磨得很順，阮經天有別於傳統日系美形惡役男主角的俊美，這些都有助於觀眾更加容易涉入劇中情境，但那並不是真正的重點。打蛇要打七寸處，《命中注定我愛你》之所以能夠一砲而紅，最主要的原因是它在偶像劇的角色塑造達到一個瓶頸時，把傳統的男女主角典型做了一些巧妙的包裝，十分精準地掌握到收視族群（看言情小說的年輕女孩）對自己的認識，以及對愛情的想望。瞧瞧這個黑框眼鏡，穿著樸素，最好凹最好揪最好佔便宜的不起眼女孩，她連名字都一整個路人到不行的形象，簡直是讓絕大多數懷抱著公主夢，但是不得不安於本分的現代灰姑娘們，有一個十分方便做情感投射的角色。

但是陳欣怡真的那麼平凡嗎？我說的不是陳喬恩事實上是個大正妹這件事（雖然這也是讓觀眾願意投射置入的必要條件之一），而是那個任勞任怨，好撕不黏手的便利貼性格，其實遠沒有你以為的稀鬆平常。是啊，我們身邊都有便利貼類型的女孩（有時候你也可以找到幾個便利貼類型的男孩，不過今天我們不談這些），但是你只要去問問她們，就會發現她們心中不但有委屈，有牢騷，而且可能多到嚇人，完全不是你以為的那麼陳欣怡。真正的陳欣怡有嗎？有，不過這類人種真的極少，而我可以告訴你，能夠做到這樣「躬自厚而薄責於人」的，她們沒有一個人的人生是需要騎士來拯救的，這戲也就沒得演了。

事實是，我們根本就不是陳欣怡。逆來順受，隨遇而安，勞而不怨那些成語，距離我們可遠著哩。但是平常不甘不願做便利貼的你，還是覺得陳欣怡就是你的寫照，因為你希望你莫可奈何的卑微，最終能夠像陳欣怡一樣，換來一張人生彩票：紀存希。

好心做壞事的騎士王子

比起性格過度美化，騙觀眾情感置入的女主角，編劇群為現代灰姑娘們安排的白馬王子問題更大。紀存希好心、專情、有溫度，但也相對幼稚、浮躁、一相情願，這使得他成為台灣偶像劇第一個比較有人味的王子，給人一種他比以前那些傲嬌的完美王子，更加平易近人、唾手可得的錯覺。我說是錯覺，因為不完美的王子並不是平凡人，不完美使得這王子更顯得討喜，然而再怎麼樣他還是個王子。紀存希這個角色，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女生們寄託愛情的王子領域，只是稍微順應時代的潮流，把這個王子修正得比較像是個正常人罷了。

正常人就有正常人的毛病，而一個有著正常人毛病的王子，卻能造成比正常人大上許多的傷害。紀存希確實是個本性善良的人（我們姑且不討論這個本性在九代單傳的豪門裡，能夠不被環境腐化的可能性有多低），但他對陳欣怡的好心與善意，不是口惠而實不至，就是往往被他的優柔寡斷扭曲成很惡劣的行為；只要稍微想一下，你就會發現你如果是陳欣怡，實際上跟他相處下來，你大概只會覺得這個人陰晴不定，喜怒無常，是個很差勁的戀愛對象。但是因為你是全知全能的觀眾，你透過鏡頭偷聽到他的大量內心戲，所以你不但能夠諒解他那些反覆不定的舉止，還會不自覺地被他偶而為之，鋪天蓋地的溫柔給收買，期待他在下一次女主角陷入窘困時，騎著白馬來臨幸她的愛情。你怎麼就不會覺得遇人不淑，命中注定好命苦咧？那明明是你每一次碰到這種差勁男人的辛酸啊～～～

噢，紀存希除了善良以外，還有一個人人稱讚的優點：專情。但是好像沒有人發現，紀存希這個一出場天賦就點滿的專情技能，往往意味著他對於專情對象以外的人都極為殘忍。他心繫 Anna 時，對陳欣怡說多壞就有多壞；當他認定了陳欣怡時，對 Anna 說多絕情就有多絕情；只是他搖擺不定的頻率實在過於頻繁，因此觀眾反而覺得他是個兩邊放不下的多情種子，這哪招啊？當觀眾對紀存希對待陳欣怡夢幻般地好而感動莫名時，他們大概都沒有注意到，那都是在 Anna 不是他心有所屬選項的時候；不過觀眾顯然並不在乎這個，因為言情小說除了你情我願以外，基本上是沒空也無心管他人死活的，大家只希望這個多金又專情的上品好男人（我的夢幻金龜婿），能夠認清誰才是真正值得他全心全意守護的好女人（我這個聖光灰姑娘），至於其他人（那個跟他門當戶對的婊子）在這過程中有多受傷，我當然也不是很願意看到啦，但我實在不怎麼關心 whether she deserves this or not 。

很多事情不能只問用心，不問結果，愛情尤其是如此。這齣戲的第一幕尾聲讓小孩流產的劇情，原本我覺得煽情到有剩，現在反而覺得是個相當犀利的安排，因為它把亂放聖光到沒有原則，以及在愛情裡舉棋不定搞搖擺，所能造成的傷害最大化。如果你能夠從被編劇操弄得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的情緒裡抽離出來，這一課其實是相當深刻的，而且你在這裡看懂了，就不用自己去受一次傷來學一次乖。

命中注定靠自己

這也就是為什麼這齣戲我覺得最好看的，是場景轉到上海的第二幕，原因並不是陳喬恩的妹妹頭無敵亮麗，或者是去外灘出外景很時髦，而是這是這齣劇最認真去探討一個感情受創的女生，如何面對放不下的過去的一段戲——蛻變後的 Elaine 不見得討喜，不見得應該，甚至也不見得像她想要偽裝出來的那麼「蛻變」，但這才是一個真實的人會有的心理轉折跟反應，而不是一個你以為很寫實，其實虛幻得很的軟弱聖光女，一說話就煽情得讓你血糖過高。

這個故事如果結束在上海，那就是一齣拆穿言情童話害人真相的經典之作，它可以用很精彩的方式告訴你，如果你信了天真單純必得王子真心的愛情教義，抱著受創的身心遠遁他鄉，就是你所能換得的結局，而且說不定還是比較沒那麼慘的一種結局。可是這畢竟是一個骨子裡非常傳統的言情童話，它打從一開始就決定了灰姑娘必得騎士拯救，從此與王子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所以它就用了連續七個巧合（對，七個，我數過了，而且還沒把有因果關係的巧合重複計算），硬是把這個故事扭轉乾坤，夢幻愛情絕地大復活。他們還有幾個架要吵，還有幾個誤會要澄清，那又怎麼樣呢？等他們結完婚了再叫醒我。

於是《命中注定我愛你》就注定了它被許多偶像劇觀眾視為一代經典，其實不過是另外一部稍微包裝得比較取巧的愛情爽劇的命運。所幸這部戲的殺傷力應該不會很大，反正你碰到紀存希這種既幼稚又專情的「富九代」的機率幾乎是零，而你自己也做不到陳欣怡那麼認命守分的程度，要照著劇本走搞得自己遍體鱗傷，還得要有那個命咧，只是這算是好命還是苦命就難說了。但這並不能改變這其實是部扭曲現實劇的事實，而我這句裡頭用了三個「實」字，對於這部戲來說，已然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