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惡魔與矜持女的愛情寓言——電視劇《失戀巧克力職人》（失恋ショコラティエ）

「這是一個普通的戀愛故事。」漫畫原作者水城雪可奈這麼說。

這確實是一個普通的戀愛故事。你覺得那些天馬行空的腦內幻想小劇場沒有極限，其實那是每個普通人在戀愛中，一定會有的情境預演；那些跳針的反應配上焦距不同的鏡頭快速剪接，好像很有漫畫風格，事實上那是普通人在戀愛中常見的慌亂跟欲蓋彌彰；下得很好的電子配樂驟然中止，黑掉的畫面浮出一句突破盲點的內心領悟，難道不正是我們這些普通人的戀愛談到某個瓶頸時，整個人突然像是被雷打到般的感覺嗎？《失戀巧克力職人》的電視劇有不少討喜的製作設計，但在這些浪漫、純愛、略帶戲謔的喜劇包裝下，盡是在戀愛中不得要領的男男女女，極其普通卻難以脫逃的煩惱心情。

然而就是這麼普通、這麼平常、這麼淺顯，卻又好像是你從來就不知道的心情，大大地跟我們觀眾心裡的某塊地方產生共鳴。其實《失戀巧克力職人》這個故事也沒有真的跟你講到什麼劃時代的新理論，而且這些事情我們不是明明全都心裡有數嗎，為什麼我們還是會有種彷彿發現了感情世界新大陸的感覺？所以你我也別怨自己為什麼老是在某些人事物上面鬼打牆，因為對於從沒把這些事情真正想清楚的我們來說，卡關也只是剛剛好。

羔羊的升級戰鬥

對於男主角爽太而言，他人生中卡關卡最大的，並不是他的單戀女神紗繪子嫁作人妻，而是紗繪子從沒把他當作一回事——對紗繪子來說，小動爽太只是跟男友鬧彆扭時的墊檔貨，以及很會做巧克力的工具人。「工具人」確實是很多女生明明對你沒意思，卻還是跟你保持一種表面上有機會的關係的真正動機，不過在我一個很小很小的朋友圈裡，我們把工具人叫做「羔羊」——你會被女生吃得死死的最後卻一無所得，並不是因為你為她提供工具人服務，而是因為你像隻羔羊一樣，無條件地順從她的各種要求。「像條狗一樣繞在她身邊跑來跑去，紗繪子根本不會理這種男生。」但這卻是許多男生普遍的追女生策略，因此也就造就了市面上許許多多一點也不淒美的失戀故事。

所以從爽太的角度來看，《失戀巧克力職人》是一個羔羊想要轉職成壞男人，但骨子裡還是一隻羔羊的戰鬥故事——至少前半段是如此。你可以看到羔羊當慣了的爽太，第一次當壞男人很不上手，節奏跟力道掌控得亂七八糟，不過一回生二回熟，招用多了總是會變熟練。你也可以看到當一個不是自己的人有多困難，明知做紗繪子的溫馴羔羊會有什麼下場（「紗繪子，有個好正的模特兒要跟我上床，可是我拒絕了喲！」「所以呢？你以為這樣說就會有人讚美你嗎？你好噁心！」），但是想當好男人的衝動還是不時會跑出來 say hello 。這些掙扎都是想要跳脫單戀格局的臭阿宅好男人的切膚之痛，你不難想像對於這些觀眾來說，《失戀巧克力職人》的前半段有多麼「勵志」。

爽太的壞男人修行之路半途而廢的轉折，我覺得這個故事處理得很漂亮：他既不是成功地用那些彆腳的壞男人路數把到小惡魔紗繪子，更不是少女漫畫萬年老梗地因為做回好男人而贏得美人心，而是他突然領悟到他之所以一直單戀紗繪子，並不是他真的對她有什麼永世不渝的愛，其實是他自己一直不想面對失戀的痛苦。因此他下定決心告白，因為這段單戀必須要做個結束，他的人生才能真正繼續走下去。「我是因為想讓你開心，而當上了巧克力師傅；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還是會繼續當個巧克力師傅，因為這是我愛上你的最好證明。以後不管我愛上誰，對你的愛也會永遠存在⋯⋯我真的很慶幸自己愛上你。」在那短短十分鐘的告白秀裡，爽太超越了什麼好男人壞男人的無聊迷思，把自己提升到「真男人」的境界，我覺得那才是把《失戀巧克力職人》當成追女教戰手冊的觀眾，最應該看到的關鍵。

小惡魔的徬徨人生

那麼把爽太迷得神魂顛倒的紗繪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生？「欠揍」跟「讓人無法討厭」是你最容易用來形容她的兩個觀感，不過這兩個照說彼此矛盾的特質，在紗繪子身上竟然能夠毫無違和感，你難道不覺得很神奇嗎？我可以告訴你那不是因為石原聰美太正的緣故，因為你只要見過夠多的正妹，看夠了她們隨時隨地都擺在臉上的自以為是，隨時隨地都表現著冷漠的自以為是，隨時隨地都跟你有著隔閡的自以為是，你就會知道再怎麼可口的嬌嫩欲滴，到最後只會剩下討人厭的欠揍，再怎麼正都沒有用。

我既不想為紗繪子的欠揍辯護，對於她的讓人無法討厭按讚也不是很有興趣，可是她心裡對這些人這些事，到底是怎麼想的？答案是紗繪子心裡並沒有在想什麼，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紗繪子的人生其實是很欠缺核心價值的，我們聽到她設定了一個理想的結婚年齡，但完全不知道她是怎麼得到這個結論的；她嫁了一個大家都認為條件很理想的老公，但你感受不到她對此有什麼洋洋得意或自覺幸福；對於多年不見，行情暴漲的爽太有著似有若無的情愫，但你要是像薰子那樣問她究竟想要怎樣，她同樣說不出一個有說服力的所以然。石原聰美確實是把紗繪子演得很活，但不是因為她在這齣戲裡的妝髮有多麼亮麗可人，而是她把表面上感情生活非常豐富，其實內心相當空洞的那種女生，幾近完美地詮釋出來。那些只帶個嘴角，大半張臉都看不到的特寫鏡頭，一開始我以為是一種賣弄誘惑感的手法，後來卻漸漸覺得這些鏡頭在表達的，其實是你看不清紗繪子這個人。不要說我們了，紗繪子自己就那麼了解自己嗎？

紗繪子並不是一個對於自己的膚淺完全無所謂的人。她的姐妹淘說她應該要有點人妻的自覺，她會回頭去思考是不是真的該為婚姻做些努力，著手囤積大量的巧克力戰備存糧，準備專心做個宜室宜家的好人妻。爽太的告白會如此打動紗繪子的心，並不是因為她自己正好碰上婚姻不順遂的瓶頸，而是爽太能夠出於對她的一往情深，做出如此美味的巧克力，她在這裡面感受到一股在她的生命中，始終欠缺的一種確切感。看著她在小動家有夠自然，一副小動太太實習中模樣地忙裡忙外，還有 choco la vie 一日店員做得那麼開心，我由衷地覺得她真的不必回去面對那個沒有指望的婚姻，甚至也不必然要跟爽太繼續玩那個姦夫淫婦的閣樓外遇遊戲，因為她值得去過一個更認真、更踏實的人生。

普通人的偉大愛情

啊，講到認真踏實，誰能夠跟薰子比呢？「爽太第一次做的巧克力，是給我試吃的。當時我就覺得『這個男生也許是天才』，有一種全身好像被電到般，超乎常理能解釋的心動感覺。我其實⋯⋯本身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夢想，不過看著他，就覺得夢想無限延伸。我是真的很想幫助他成功⋯⋯就只是這樣。」她把事情講得很含蓄很樸素，但這就是愛啊！你怎麼能夠不為這麼有支持性的心意歡呼，為薰子這看似最接近常人的愛情觀應援？

但就像我們後來逐漸看到的，薰子這最接近常人的愛情觀，也伴隨著最常見的愛情毛病：愛吃又裝客氣，不太想付出卻想要得到很多，吃不到的葡萄酸得跟工研醋一樣。薰子到故事中段，內心那些隨時隨地都準備要反駁你的自以為是，一個忍不住脫口而出，那其實也是某種欠揍，而且真的會讓人討厭。「爽太好像很討厭我⋯⋯我也討厭這樣的自己。」而我們總是多多少少有討厭自己的地方，覺得這麼正經這麼認真這麼優質的自己卻得不到理想的愛情真是討厭死了。這就是為什麼《失戀巧克力職人》前半段有爽太的壞男人修煉之路，後半段有紗繪子的戀愛教室，我卻覺得真正的主人翁其實是薰子，而我們大多都跟薰子一樣，藉著旁觀爽太跟紗繪子這段奇怪又扭曲的戀愛關係，一步一步地面對自己內心的陰暗與齷齪。

「我知道自己沒資格這麼說，不過紗繪子你也是真的喜歡爽太吧？」
「啊？」
「啊？（錯愕）⋯⋯啊什麼啊？⋯⋯難道你只是想玩玩嗎？」
「不是⋯⋯（思索）我是從沒想過『喜歡』有分真的還是玩玩的⋯⋯」
「是玩玩還是認真的，你至少應該知道吧？！」
「（思索）我是希望爽太能喜歡我。也許他身邊還有很多其他女生，不過我會好好努力，讓他最喜歡我。這樣應該算是真的喜歡吧？（認真笑）」
「才不是咧！這樣跟遊戲沒兩樣，這樣就叫做玩玩啊！又不是棒球或將棋！」
「不過就算是棒球或將棋，玩的人都很認真啊！拼了命磨練自己，鍛鍊自己，努力想要了解對方的心意⋯⋯（投入笑）」
「不對，不對，不對！完全不對！完全不是這樣！」
「（疑惑貌）是這樣嗎？是哪裡不對？」
「這還用說嗎？棒球或將棋跟戀愛不同吧？」
「（疑惑貌）那要怎麼樣才算是真的喜歡呢？」
「你連這個都不懂嗎？！比方說像⋯⋯比方像是⋯⋯也就是說⋯⋯」

（沒錯，外表怎樣不重要，而是無條件的愛對方的內在⋯⋯不對，應該不是無條件，我也是在爽太從巴黎回來，變帥以後才喜歡他的。）
（對了，像是由衷希望對方幸福，應該是這樣吧⋯⋯不過，我有希望爽太幸福嗎？我從來沒有希望他跟紗繪子能順利發展。聽到他跟那個女模交往時，其實恨不得他們馬上破局，最好下場淒慘。如果無法成為我的，那我寧可對方不幸。）
（不過我是個很正經的人，跟輕浮主婦、女模相比，我自認更認真的喜歡爽太，我是⋯⋯我是這樣想的。）
（不過既然這樣，那我到底算什麼？只是希望巧克力王子能看上我，成為巧克力公主而已嗎？）

「薰子⋯⋯『真的喜歡』到底怎樣才算？（超認真問）」

（我哪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我怎麼會知道？！我只是一副很懂的樣子，別以為我就真的懂！）
（我什麼都不懂。我跟那個女人一樣，我跟她一樣，甚至比她更糟！）
（爽太，那個女人好奇怪，好噁心！不過我跟她一樣噁心。爽太，你要小心啊！女人是很噁心的生物。）

《失戀巧克力職人》就是這麼一個從十足少女漫畫的設定切入，卻愈走愈往人性幽微處鑽進去的愛情故事。我有點刻意地把在講別人的愛情故事時，經常會帶進來的道德批判幾乎都過濾掉了，因為我想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點點薰子，一點點爽太，甚至也有一點點紗繪子。每個角色都有跟自己相似的一面，那麼在《失戀巧克力職人》這樣的愛情故事裡，你究竟在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如果你覺得剛才這兩句話似曾相識的話，那你應該猜得到接下來我會說什麼：我希望我們能夠去學習他們所有人的特點，了解自己的盲點，然後我們誰也不要去扮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