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一個稀鬆平常的週三午后,我跟朋友約了去西門町辦點事,坐著乘客三三兩兩都在低頭滑手機的台北捷運到西門站,辦完事吃個飯,附近逛一逛街,拍拍屁股坐車回家。可是一進捷運站,我就感覺到好像有什麼事情,跟我幾個小時前搭捷運來時不太一樣——哪來這麼多警察?我是回家開了電視,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事,那些警察哪來的。如果我再晚個半小時出門,又不是在西門站就下車,說不定就碰上了⋯⋯
我畢竟沒有在現場,後來去坐捷運也沒有特別擔心的感覺。不過從此之後,每次我在車廂裡轉身背對一個看起來魔獸世界玩得有點多的阿宅時,我都會想要是他等一下心血來潮,給我來個腎擊的話我怎麼辦;只要是需要搭長程交通工具,我也都會帶上一根家人買給我的防身棍。不管這個事件有沒有留下陰影,日子從那一天起,確實變得不一樣了。
這就是《勇敢復仇人》這部電影在談的事。你當然可以扯些後 911 創傷症候群的論述,反正這些年很多美國電影都少不了這個切入點,不過我認為這部電影試圖處理的,是人性中一個更基本,更具有普遍性的困境:你本來過著你很愛的小確幸生活,但只要一個无妄之災就能讓你的人生從此變調,永遠回不去了。 Jodie Foster 飾演的女主角 Erica Bain ,就碰上了這種无妄之災,被路上的地痞流氓打成重傷;傷癒之後她回到工作崗位,很想若無其事地錄她以前最在行的文青廣播節目,卻怎麼樣也錄不下去;直到她好像領悟到了什麼,聲線一轉,唇齒間噴出的話語,字句穿透到你的內心深處:
「⋯⋯紐約,全世界最安全的大城市。但是害怕一個你曾經深愛的地方是很可怕的,你看到熟悉的街角卻會害怕它的陰影,看到熟悉的階梯卻不敢爬上去⋯⋯我從來就不懂人們是怎樣帶著恐懼過生活的:女人害怕獨自走路回家,人們害怕郵箱裡出現白色粉末,怕黑,怕夜晚,害怕彼此。我一直認為恐懼是別人家的事,是那些弱者的事,我從來就沒在怕的⋯⋯但終究恐懼還是找上了我,而一旦你恐懼纏身,你才知道原來恐懼一直都在,它就躲在你所熱愛的一切底下,伺機而動。你會感到汗毛直豎,揪心欲嘔;你看著宛如過往自己的人走在街上,你不禁要想:我還能像她那樣嗎?」
Jodie Foster 真的是個要命的好演員。她可以在前一刻忐忑不安,畏縮懼怕,一副任人擺布的弱女子貌,然後下一刻拔出槍來,堅毅果敢,悲憤行兇,眼裡還透著些許情緒得到紓解的快感。她把一個原本日子過得美滿愜意的知性女子,如何變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然後為了要繼續把日子過下去,變成一個她自己完全料想不到,卻不得不如此的陌生人。有演技如此微妙細膩的演員,再加上 Neil Jordan 優秀洗練的執導技術,你幾乎要忘記這部電影直到最後,都沒有指點你一個足以安頓身心的人生方向這件事了。
「在你發生這種事之後,你究竟是怎樣恢復過來的?」
「你沒辦法的。你只能變成另一個人。一個你不認識的陌生人。」
《勇敢復仇人》的中文譯名算是忠於原味,但還是跟許多人一樣搞錯了重點:這不是一個私刑復仇,伸張正義的故事,而是一段你再也不知道要拿生活這件事怎麼辦,只能靠這種方式繼續過日子的內心煎熬。如果你跟那些搞錯重點的人一樣,對那個在道德上頗有爭議的結局,一定要定個是非對錯的話(你會發現習慣這樣做的人多到可怕),那麼你看問題的層次還不夠全面,因為你連第一個「感同身受」的功課都沒做。
去年夏天的事並沒有讓我害怕去坐捷運,但只要我還有帶著防身棍出門的一天,我就沒有資格說 Erica 這樣做是不對的,雖然這樣做並沒有辦法真正安頓她的靈魂。在我們的小確幸生活被打碎之前,我們還有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不過不要想太久,因為這種「无妄之災」,只會愈來愈頻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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