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田家的捧飯碗奧義——電視劇《軍師官兵衛》（ぐんしかんべえ）

看《軍師官兵衛》，你心頭自然浮現的第一個疑問是：咦，他這樣真的稱得上日本戰國諸葛亮嗎？劇本確實幫官兵衛安排了一場舌戰群儒的戲碼，但若是以做軍師的思維模式與人生歷練來看，真的要找類比的話，他其實比較像賈詡或魯肅：正確地看出天下大勢所趨，順勢做出最有利於自己的選擇，然後想辦法把別人橋到不會壞你的事。賈詡跟魯肅這兩個大家不太熟的軍師聽起來遜多了，不過只要你有任何嘗試說服別人這樣做最好的經驗，你就會知道別說諸葛亮了，就連賈詡跟魯肅都有夠難當的，一點都沒有 low 掉的意思。

這也是《軍師官兵衛》這部戲成功的關鍵。有人說劇中的官兵衛有被強化，有人說他被弱化；有人說他這裡被白化，也有人說他那裡被黑化；化過來化過去，你要看的是編劇化了老半天，究竟是要刻畫出一個什麼樣的官兵衛：一個眼光很準但沒有什麼特殊鬼才的人，如何在殘酷無情的世局夾縫中，找到一條不至於太對不起自己良心的生存之道。日本戰國本就是個顛倒顛的據亂世，不過《軍師官兵衛》是近年來把那種險峻無常，踏錯一步就粉身碎骨的世道，描繪得最令人感同身受的一部大河劇。我真的很同情播磨武士這些當夾心餅乾的人，因為在日本戰國這個時空裡沒有劉備，跟隨一個天下布武的呂布去幹曹操的事，已經是你所能夠找到最好的投資標的；好不容易挑中一顆大西瓜靠過去，但人家假曹操真呂布，時局一變說把你捨棄就捨棄，你只能自力救濟想辦法捱過去，回過頭來還得再說服大家繼續抱緊呂布大腿，不然陳宮你難道要去投王允或陶謙那些無路用的傢伙嗎⋯⋯這種小國寡民的《太閣立志傳》還真是難玩哪，但是對於沒有主角威能的我們來說，這才是人生的常態。

說到無路用的傢伙，就不得不談談《軍師官兵衛》整齣戲裡面最精華的衝突點：遇上小寺政職這種不成材的老闆，官兵衛為什麼如此盡心竭力，不離不棄，即使搞到自己被狠狠陰了一道，最後還是沒有以下逆上，甚至還不計前嫌照顧他的後代。你可能覺得在這種老闆底下做事實在太難幹，直接把老闆做掉不是省事多了，但只要你觀察小寺政職觀察得夠仔細，你就會發現像小寺政職這樣的人，並不是欠缺理解現實的智力，可是因為他性格上的致命缺點——表面上是優柔寡斷，而你要看得出造成他優柔寡斷背後的真正原因——導致他老是會在關鍵時刻，做出損人不利己的事情；而這樣的人到處都是，你是要幹掉幾個老闆才能夠換到讓你滿意的，而又有哪個老闆敢用你這種動不動就嫌老闆不行的傢伙。做不爽就翻臉走人是很容易的，但是把這種老闆伺候好又不壞事，就需要相當程度的智慧與修養；你要是連小寺政職這種主公都能夠應付，天底下大概也就沒有什麼能夠搞死你的事情了。

岡田准一以相當平實近人的方式，把主角詮釋得既適切又令人感同身受，不過《軍師官兵衛》之所以能夠成為一部引人入勝的歷史劇，跟他有重量級對手戲的幾位要角功不可沒——無論是讓人感覺超級放心的篤實大叔柴田恭兵，正能量滿點的賢內助中谷美紀，還是帥氣天賦點滿的死忠家臣團，大家共同打造出一個能夠讓觀眾很自然地置入情感，同喜同悲的黑田大家庭氛圍。你當然也不會錯過在前期非常搶戲的信長大人，江口洋介雖然不是我們所見過最有型的信長，但他還真是把信長喜怒無常，陰晴難測的君威，塑造得十分立體有感；至於回鍋再扮秀吉的竹中直人，依然是經典中的經典，他把一個曾經是那麼大氣大度，讓人充滿冀望的明日之星，掌權後如何落得番顛無理，從「天下惣無事」搞到天下雞犬不寧的轉變，演繹得那麼自然而然，勢所必然。

合乎情理的細膩劇本，加上適才適性的認真演員，《軍師官兵衛》將一段我們不見得那麼熟悉的歷史，改編得好像是我們自己會碰上的事情。你當然可以什麼都不去細想，單純地浸淫在觀賞一齣精彩好劇的樂趣裡，不過對於我這種「常有欲以觀其徼」的人來說，《軍師官兵衛》這部改編歷史劇的價值，在於它比一般人知道的，更貼近我們現實的生活——現在當然已經不是那個走錯一步棋，就得全家掉腦袋的兇險年代了，不過難伺候的老闆跟不靠譜的同事，三不五十就要婊你一下的機歪事，不管是安土桃山還是平成年代，通通都一樣。黑田官兵衛距離孔明再世差得可遠了，不過幸虧這戲也沒打算這樣演，你我才有個可以設身處地，加以借鏡的歷史人物，演好屬於我們自己的時代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