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特勒沒回來，因為他從未離開過——電影《希特勒回來了》 (Er ist wieder da) (2015)

「那邊有個人，拿著要給我讀的字卡，上面寫著一個笑話，一個嘲笑移民的笑話。但是你為什麼要開移民玩笑？你家裡要是有老鼠出沒，你不會找個小丑來搞笑，你會打電話找滅鼠專家。

我住的旅館裡的電視，才這麼薄而已（捻指），真是了不起的人類發明啊！結果電視上都播些什麼？全是垃圾。當日子不好過的時候，人們需要一些輕鬆娛樂，所以我們才會在 1944 年播放一些輕喜劇。但現在我們的日子是有多壞，壞到讓人用這些腦殘垃圾來轟炸我們？而我們是活在一個怎麼樣的國家？幼年貧窮，老年貧窮，失業問題，出生率低到不行——這我一點都不意外，在這種國家，誰還想要生孩子？

我們正全速地⋯⋯衝向萬丈深淵。但我們卻視若無睹，因為在電視上，你看不到深淵，你只會看到⋯⋯一場烹飪秀。我會持續不斷地去挑戰這些電視節目，直到我們不但看見深淵，而且跨越這道深淵為止！」

如果我們暫時先不要管台上那個穿著德軍大衣的傢伙是誰，你聽到這段話有何感想？我感動到熱淚盈眶了，因為總算有人把真話說了出來，要拆穿那個粉飾太平的歡樂假象，讓所有人看到掩藏在那底下，吃人不吐骨頭的弱肉強食。這傢伙要是出來選立委，我一定投他一票的呀 ⋯⋯

我想我突然能夠明白， 1930 年代的德國人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情，選出他們熱切擁戴的「元首」。可是他有說錯什麼嗎？在驚悚到令人不寒而慄的科技寓言影集《黑鏡》 (Black Mirror) 裡，有一個故事是「那些人」用全是垃圾的電視節目，彖養著全世界的勞動人口，交換他們的勞動價值。打開你家的電視，從 22 台轉到 55 台，你會發現那哪裡是什麼寓言了，我們不就生活在那樣的世界裡嗎——電視上什麼都有，就是沒有你生活的現實，而現實是人類正全速衝向萬丈深淵而不自知。

人人心中有元首

或者人們其實知道深淵就在眼前，只是裝作沒看見？這部改編自 Timur Vermes 同名小說的電影，雖然改編得有點零零散散，卻在它採用類似《芭樂特：哈薩克青年必修（理）美國文化》 (Borat: Cultural Learnings of America for Make Benefit Glorious Nation of Kazakhstan) 的偽紀錄片拍攝手法，真的全德國走透透攔訪路人時，凸顯出這個國家真正的問題：人們對於他們的處境其實心知肚明，只是知道了又能怎麼樣，所以只好自我解嘲，含混度日。

電影裡的希特勒說這實在太容易了，你只要用一點話術，就能釣出人們心中那份不滿的情緒。元首這樣說還算客氣了，飾演希特勒的 Oliver Masucci 發現，人們真的當成自己在跟希特勒說話。「在拍攝的過程中，我發現我根本不用演得多用力，人們自然會覺得需要一吐為快。人們想要對一個如同父親般，願意傾聽的希特勒傾訴心聲。我對於三兩下就能輕易贏得人們信賴，覺得有點不太自在。」

人們那些說不出口的心聲是很可怕的。你問路人德國現今的種種問題是誰造成的，她想也不想就說是那些最近跑來的外國人。另一個貌似憤青的則信誓旦旦地說，那些非洲移民把德國的平均智商拉低了 20 ，「但是我們德國人就是不能開口說實話，因為我們還背負著歷史汙名。」有人請希特勒把勞改營弄回來吧，看他說這話的神情，你知道他是真的樂見其成。最讓人咋舌的是導演 David Wnendt 安排了一個演員，在路邊烙幾句唱衰德國的話，而希特勒隨口挑撥幾句，竟然就輕易說動一群足球迷把他修理一頓。「我沒想到要煽動人們這麼容易。」

《希特勒回來了》這部喜劇，愈到後面會愈難笑得出來，因為這個看似天馬行空的幻想故事，既不是在討論媒體生態，更不是在檢討極端右翼思想，甚至也不是在反映歐洲時事，而是隱隱約約卻又昭然若揭地，直指所有這些惡質現象的根源：每個人的心中，都住著一個希特勒。那個把生活上所有的不順遂都怪到別人身上的慣性，那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敵意，那個一逮到機會就要恃強逞暴的惡念，都是我們平時不好意思承認，但隨時都會從潛意識裡冒出來凌駕一切的原始本能——所有的事情，都是以「我」做為中心，去看待跟週遭所有人事物的關係。

紂之不善不如是，天下之惡皆歸焉

七十年過去了，無論是戲裡如假包換的希特勒「本人」，抑或戲外那些想要山寨他起家路線的跳樑小丑，眼看著又將重返榮耀，然而這真的是希特勒的混世魔力嗎？我倒是覺得希特勒始終如一，從沒有掛羊頭賣狗肉過；不是他引領時代，而是時代選擇了他，沒有人是被愚弄的。民主制度的領袖是由群眾推舉的，所以領袖總是跟著群眾的意志走，而群眾總是走錯。

每當這個世界被搞得一團糟，我們總是喜歡把整個時代的錯誤，通通歸咎到某個人身上，覺得都是他害的，然後你我就對這個亂糟糟的世界沒有什麼責任了。但是希特勒真的是那麼壞的一個人嗎？看完整部《希特勒回來了》，我們發現他很有感染力，他很懂得操縱人心，他非黑即白的價值觀很危險，但是他卻沒有做過一件不道德的事，他的看法也不見得是錯的，甚至他說的任何一句話都多少有點道理。他根本不是什麼蠱惑人心的政治神棍，只是一個從不掩飾人性對別人可以很殘忍的真小人，然而我們卻把他推上權力的巔峰，因為我們內心深處其實都在偷偷地希望，有個能夠代替我們逞心之惡的黑手套，去做那些我們不願意自己去做的骯髒事。

《希特勒回來了》這部電影有不少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缺點，不過那都不重要。對我來說，這部電影用第八藝術的特有形式，揭露了紙本小說很難辦到，但也許是整個文本最核心的觀點：希特勒沒回來，因為他從未離開過，他一直都活在每個人醜惡的那一半人性裡頭，隨時等著出來打孟子的臉。這個世界當然有更理想的選擇，就是希特勒批評說「老擺張臉，身形邋遢，氣質像團濕麵條的女舍監」，感覺不乾不脆拖泥帶水渾身不舒服，其實那才是把所有事情「橋」到最妥當的姿態，只是我們沒有人要聽她的。

劇組帶著「希特勒」全德國趴趴走，錄製了三百多個小時的街頭訪談，從頭到尾只碰過兩個人表達反感。「在 2014 年，要是有人扮成希特勒，來到拜律特這座城市的中央廣場，而民眾竟然能夠容忍這種畫面，那我不得不說，德國真的很不妙。如果我可以做主的話，我會把你給轟走。」這位先生無疑是一位非常具有道德勇氣的正直君子，只可惜他是轟不走希特勒的。只要人性不向善，希特勒永遠不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