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這部重拍 1997 年同名挪威電影的《針鋒相對》(這什麼怪片名,隨便取一個《北國夜未眠》都比它傳神),網路上的影評大約有三分之二給了高度評價,盛讚以《記憶拼圖》 (Memento) 嶄露頭角的英國獨立製片導演 Christopher Nolan ,證明了自己即使被收編到好萊塢底下,也不會就此拍出一些狗屎作品。另外三分之一說還過得去的,幾乎都看過原本的挪威版,並且一致認為原版的更優秀。其中一位甚至叫我們這些沒機會看到原版的,想像一下 Atom Egoyan 的《意外的春天》 (The Sweet Hereafter) ——那差不多是要你想像某個沒見過面的女生氣質有多好,就上網搜尋一下奧黛麗赫本的概念。
《意外的春天》是吧?單就取鏡來說倒是煞有介事。聳兀參天針葉林的背景,是山巒上的暟暟積雪;融冰化水順流而下,落入冰晶般的水潭⋯⋯ Nolan 把阿拉斯加那份很容易勾出寂寥感的荒原之美,拍得讓人心澄意澈(雖然這部電影的拍攝地點,並沒有真的到阿拉斯加的 Nightmute ,而是在加拿大卑詩省的 Squamish )。我們不知道這些美得有如風景明信片的鏡頭,有多少要歸功於他的攝影師 Wally Pfister ,不過 Nolan 確實很擅長用這種開闊遼遠的山川林野,去倒映出他故事裡的深邃人性。「阿拉斯加有兩種人:一種是在這裡出生,另一種則是為了逃避跑來這裡。」我突然有點想去阿拉斯加瞧瞧。狡兔三窟嘛。
其實看完之後回想,無論就劇情還是敘事結構,《針鋒相對》都是一個相當平凡的故事。為什麼在看的時候沒這種感覺呢? Nolan 的鏡頭語言還是很寫意的,他運用風格、情緒跟構圖,去描述角色內心狀態的功力,就算還稱不上爐火純青,至少也可說入木三分。比方說在濃霧中追捕嫌犯那場戲,雖然在現場噴霧噴到伸手不見五指也許不難,但是倘若沒有紮實的跟拍技巧跟攝影機運動,你是拍不出「如墜五里霧中」,分不清東南西北卻得提防人家開槍打你,那股心慌慌的感覺——換做是你,大概也很難不看著黑影就開槍吧!再比方說失眠的主角,在了無人煙的郊野馬路上驅車疾馳,鏡頭跟著雨刷規律地反覆移動,音軌也過濾到只剩下格外震耳的雨刷聲;就在你也開始覺得睏倦欲眠的時刻,突然來個尖銳的聲光對比,倏地把你拉回到現實——所有曾經有過眼皮睜不開卻得開車經驗的人,都被這個鏡頭帶回到當年心臟差點蹦出來的那一瞬間,跟著主角一起驚魂未定。
我最激賞的是一場旅館房間的戲,對於打光的運用:主角絕望地把房間裡所有能用上的東西,都拿去遮蔽從窗縫透進來,讓他失眠多日的永晝日光。身為觀眾的你確實也覺得那些戶外光很刺眼,直到說房間裡很暗的旅館老闆娘把燈光打開,你才訝異地發現,哇,這房間原來真的很暗——當你已經習慣處於暗處時,一點點的光亮都會令你難以忍受。我又不知道這有多少要歸功於 Nolan 的燈光師了,但這不正是絕妙地反映了主角見不得光的心理狀態嗎?
當然 Nolan 也不是沒有失手的時候,像那些血滴滲入纖維裡的特寫,以及在角色獨白時一閃而過的那些回憶鏡頭,他在《記憶拼圖》裡慣用的「剪影式剪接」,用在這裡實在沒什麼效果——等到我們終於搞懂這些鏡頭的意涵時,產生的不是恍然大悟的驚喜感,而比較接近於「喔」。我也不覺得讓 Al Pacino 玩《青蛙過河》 (Frogger) ,跳過一根又一根的浮木,或是最後跟 Robin Williams 來段好萊塢劇情片最後一定要有的槍戰,對於加深觀眾對故事的感受有多少幫助,不過我想這就是你拿好萊塢的製作費,必須要做出的妥協。希望他不會哪一天妥協到忘了鏡頭要怎麼取。
《針鋒相對》另一個票房號召,是它用上了三位奧斯卡影帝影后。滿懷期待進電影院的你,會覺得 Nolan 有夠浪費如此豪華的卡司: Al Pacino 又演起了他近年來很拿手的憂鬱警察, Robin Williams 頭一次出演反派怎麼還是一副溫吞樣,而 Hilary Swank 原來是個女的,但也就是個女的;三位金獎演員表現得像是在B級片裡混片酬,真是令人情何以堪。但是過了幾天之後,你會慢慢發現, Al Pacino 那副心力交瘁,飽受煎熬,卻必須強裝老神在在的神情,不知為何就像畫面固定過久的螢幕一樣,殘影磷質烙印在你的腦海中——沒有他那個尼古丁過量的聲線,你還真不知道什麼叫「歷盡滄桑」。你也可能會開始發現, Robin Williams 那個有夠路人大叔,完全沒有亮點的反派角色,實則非常精準地詮釋了這個俗辣二流小說家,處心積慮強作鎮靜假裝是專業變態殺人狂,其實骨子裡有多麼怕被人看穿——不是怕被人看穿他殺了人,而是怕被人看穿他是個俗辣二流小說家。你甚至會開始覺得,那個不比花瓶好多少的菜鳥女警角色, Hilary Swank 也硬是演出了一些血肉——同樣的天真熱情,同樣的內心轉折,一般B級片女星會演到讓人無感,但你卻會記得她那個五味雜陳的表情。也許 Nolan 並不像你我一開始覺得的那樣,無端無故浪費了三位大牌,而是恰恰相反地,讓他們跟著這些平凡的角色,一起呼吸,一起失眠,一起若無其事。
所以《針鋒相對》到底是怎麼樣的一部電影?我覺得它就像北國的風景一樣:第一眼看上去覺得非比尋常,看多了便覺得不過爾爾,但只要放得夠久,你會訝異地發現它還真的有那麼一點不一樣。其實我最在意的不是這電影讓人洗三溫暖的期待值,而是它到了故事尾聲,還是殺了 Al Pacino ——也許他在《教父》 (The Godfather) 殺了太多人,只能在後來的電影裡慢慢還債,但什麼時候我們才能看到有道德矛盾的反英雄 live with the consequences ?我對於好萊塢的鄉愿思維不抱任何期待,至於被好萊塢收編的 Nolan 嘛,也許還可以期待那麼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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