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世界，輕描淡寫——我玩《軒轅劍外傳 楓之舞》 (1995)

《軒轅劍外傳 楓之舞》究竟有多麼經典？我每隔幾年就會熊熊想起這款遊戲，一邊懷疑它是不是已經被記憶美化成什麼不像話的樣子，一邊找台舊機器把它裝起來再刷一遍——哎呀，它怎麼還是這麼優秀。每次重玩《楓之舞》，它都彷彿把時光回溯到上個世紀末，給你帶來絲毫不打折扣的感動。我開始懷疑就算到了使徒襲來那天，《楓之舞》依然會跟《新世紀福音戰士》（新世紀エヴァンゲリオン）一樣，歷久彌新。

我玩過的好遊戲不少，有些更是謀殺掉我大把的青春年華，但是沒有一款遊戲像《楓之舞》這樣，在玩的時候渾然未覺，日後才驚覺它對我的影響有多大。我現在很懷疑，我對任何人任何事都很認真，但心中某一塊總覺得其實也不用太認真的想法，是不是從這個遊戲開始的，因為世事往往就跟《楓之舞》的劇情一樣，有很多的事在人為，有更多的徒勞無功。我也永遠記得輔子徹跟天毒尊者反應，為什麼他們都得費盡千辛萬苦打通關，人家蜀桑子卻是輕輕鬆鬆自由出入（對啊，每個 RPG 或 AVG 都是這樣，超奇怪的），他得到的回答是：「你們的眼光應該再放開些，那傢伙可是陰謀策劃了幾十年，一點也不比你們輕鬆啊！」——從此我對於那些看似不公平的待遇，都看得很淡。我甚至覺得這個遊戲「也無風雨也無晴，莫名其妙在一起」的粉紅劇情，搞不好是害我談感情總是不太順利的元兇——挑男友當如輔子徹，選女友莫若桑紋錦，跟他們這樣一路嬉笑怒罵，同甘共苦的感情基礎一比之下，你我那些爛感情全成了食之無味的雞肋，沒有真的也不會太可惜。《楓之舞》到底是惠我良多呢，還是誤我一生？どっち？

跟《新世紀福音戰士》一樣，《楓之舞》乍看之下並不像是什麼傳世巨作。《楓之舞》基本上沿用了《軒轅劍貳》優秀的遊戲引擎，再多做一點小小的改良，比方說戰鬥時的出招動作，從畫面下方小小的人物化身，換成比例放很大的半身，整個臨場感就出來了；煉妖系統可供煉化的無用道具更加五花八門，讓你光是玩各種煉化組合，就很容易不務正業忘了跑劇情；單墨山水跟絲竹之樂依舊盈滿中國風情，但是工筆更為精細，合成器樂也有經過調校，中國風情因此顯得更為純正。不過即使看到了運用多層捲軸，製造出前景背景透視效果的畫工，以及接近遊戲尾聲時，那個在當時來說算是製作水準極高的過場動畫，你當下還是看不太出來，《楓之舞》到底有多麼了不得。

就連 NPC 都很入戲

《楓之舞》的魅力，跟傳統的中式美感一樣，非常的慢熟。你一打開遊戲，馬上就會發現《楓之舞》省略了酷炫的開場動畫，卻不一定會留意到畫面上的角色化身，如今多了很多有分鏡概念的細部動作，描繪人物的互動更有立體感；主要角色的對話，也會配上表情不同的頭像，讓玩家更容易拿捏到台詞背後的情緒。這份鮮活的互動感，甚至被帶入原本枯燥單調的戰鬥過程，製作小組真的花了很多「無聊功夫」，為戰鬥設計各種情境：有來打劫的，嗆聲的，比武的，助拳的，先前結怨烙人回來尋仇的，狀況不對自己先落跑的，妖怪搶食自己內訌起來的，甚至只是貓抓老鼠，還煞有介事問你要不要攻擊的——戰鬥在《楓之舞》，成為一種冒險生活中的歡樂變數，而不再只是把敵人砍死換經驗值的例行公事。

《楓之舞》的 boss 戰也是一樣，製作小組很用心地為每個 boss 設計戰鬥特色，各有各的趣味，不會讓你覺得只是一場又一場長達十幾分鐘，比拼 MP 條跟補品數目的拖台錢遊戲。那個放大絕之前要集氣三回合，還把自己收闔起來免疫一切法術攻擊的草樞，你得先摸透那個模式，然後一邊得用貧弱的普攻猛砍，一邊還得準備吃招之後拉血量；棺材板（不是台南的那個小吃）上的機關每一回合都變換屬性，沒有放到對應的招，就只能得到一串「〇〇〇」的傷害值；他娘的宮廷刺客打得有夠血尿，兩人隊伍砍三個分身老是砍到空氣；法術免疫物防超高的山大王，這麼 IMBA 怎麼不去 WWE 挑戰巨石強森咧；天毒尊者雙手岔胸的唱秋表情嘲諷滿點，打輸他還會喊說「我還沒玩夠！不行！不行！」，把你的隊伍復活再給你一次被羞辱的機會⋯⋯《楓之舞》的戰鬥難度說實話不高，不用特別練等都能過，但奇怪的是你就偏偏會記得那些讓人很腦羞的巧思。 :-p

讓你覺得很有互動感的，不只是這些刀來棍去，符咒對轟的敵人，城鎮裡的 NPC 也是。一般 RPG 裡的 NPC ，都只是為了提供情報或觸發劇情，才擺在那裡的；你跟他們說話，既沒有起承轉合，也不用應對進退，久了會覺得自己很蠢，一個一個點對話也很累。但是在《楓之舞》裡，你會忍不住想要跟每個 NPC 都對話看看，因為那豐富的對話量情境，自然到就像是你在便利超商、公車站牌或牙科診所，也會跟陌生人起個話頭一樣。每個 NPC 幾乎都可以對話至少兩次，他們第二次講的話，會順著第一次的脈絡再做延伸；等到劇情有了一些進度，你再回過頭跟他們講話，他們又會根據當時的情境發表新的意見，彷彿他們這些傢伙當真生活在這裡一樣。《楓之舞》就是這麼一款含蓄的遊戲，它從不會敲鑼打鼓，急著展現自己有什麼超棒的賣點，標榜自己有什麼劃時代的創舉，卻在許多不甚起眼的小細節上面，一點一滴引領玩家融入它的世界。

春秋戰國，中華民國

我把遊戲引擎、中國風味、戰鬥過程、對話互動，這些不太重要的事情放到前面來講，因為這些要素把遊戲歷程弄得很流暢，讓你不知不覺融入這個遊戲裡頭。然而《楓之舞》真正的精髓，完全是在於它非常完整的世界觀，以及極為立體的人物角色，交織出一個折舊率趨近零的故事體驗。《楓之舞》的背景從神話落入人間，脫離了一二代的史前傳說，以戰國時代的三晉為舞台，這個大膽但是睿智的設定轉變，從此讓玩家更能夠浸淫在具體的歷史時空中，參與一段除了找靈媒以外，很難體驗得到的人生故事。歷史故事少不了歷史人物，看到孫臏龐涓、鬼谷子公輸班、西門豹魏文侯，這些歷史課本上的人名活靈活現，但又不至於淪為把低級當有趣的劣質同人誌，你會相信他們確實是課本上講的那些人，而你有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能夠在私底下跟他們有所互動。

《楓之舞》以歷史做為故事背景理所當然，因為它試圖塑造的，是一個跟所有 RPG 大相逕庭，但是在歷史上司空見慣的世界觀。「本故事曾多次提到政治，但絕無影射當今任何政治家。像蜀桑子這種人幾十年前死掉好幾個，而未來出現的絕非 DOM0 小組的責任。」如果你是個對這種社會學題材特別敏感的人，應該不難發現在遊戲裡成分頗重，煞有介事的「機關術」，既可以影射被法西斯主義扭曲的機械論，也可以象徵人們對於科學力量的迷信；腦滿腸肥的資本家，每一句話每個行動每個思維，無不是從利己的角度出發，說討厭是真的很討厭，但你到處都碰得到這種人。鑄石子那段會讓人兩三天睡不好覺的心魔地獄，也隱隱約約地告訴玩家，人心的惡念與執著，就是構築現世地獄的素材；那種永遠跳脫不了悲劇過往的鬼打牆，比任何有形有象的阿鼻地獄，還要讓人感到毛骨悚然——因為你不用等到死掉，隨時都可以活在那樣的地獄裡不能自拔。《楓之舞》表面上似乎沒有用力地去批判什麼，但它的後勁卻強得出乎你意料之外。

《楓之舞》的世界觀相當有深度，它卻能夠把這個一點也不輕鬆的題材，處理得舉重若輕。主角雖然是兼愛非攻的墨家子弟，但是整段旅程卻嗅不到一絲「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壯情懷，頂多只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多半時刻它連「聽天命」那一段都不說的。主角群跟史上最弱大反派蜀桑子之間，也從來沒有勢不兩立，非得拼個你死我活的決裂感，倒有點傑出子女想方設法，勸諫走偏路的父執輩回頭是岸的感覺，最後還得以愛之名彼此原諒，各人的正義就先擱在一邊吧，反正不值幾個錢。跟一般 RPG 蕩氣迴腸、恢宏壯闊，拯救世界非你莫屬的格局不同，《楓之舞》某方面來說相當雲淡風輕、小家碧玉，但反而因此而格外寫實：你眼中的大魔王未嘗不是個理想主義者，但你為了阻止他做錯事，不得不跟腦滿腸肥的資本家合作，所以成功了也沒啥好高興的，天下繼續亂糟糟，生命自會找到出路，傷腦筋去想退休生活是要隱居還是改成旅行，還比較實際一點。

痞子跟天然呆，天作之合

要呈現這樣的世界觀，沒有鮮活有趣的角色，是不可能的。 RPG 玩過不下數十個的你，從沒碰過輔子徹這種男主角，調皮灑脫而不失穩重，守持大器而不拘小節。他說認真真的很認真，熱心公益又有正義感，辦事穩妥從不喇賽；但你要是跟他認真就輸了，他可以很無聊地跟惡棍流氓耍嘴皮老半天，或是裝模作樣地跟貓兄說話，立下大功卻拔腿就跑，「這一進去就得忙著交際應酬了，我們可沒這閒功夫」，可是臨走前又不忘大呼自家名號，「這是我們墨派特有的募款方式，讓他知道該打賞給誰」——要我說啊，找男友就該找這種，讓你又好氣又好笑，但又讓人無比放心。你當然也不會忘記他肩膀上那隻有夠機掰的鸚鵡疾鵬，明明是個 dd 嘲諷技能卻點到滿，一張三立八點檔的賤嘴幹遍下港，跟輔子徹你一言我一語，總是把場子捧得熱鬧滾滾。

《楓之舞》也很難得的，有個不會讓你罹患糖尿病的女主角。紋錦雖然具有單純天真的天然呆屬性，但始終不會給你一種裝可愛的愚蠢感覺，跟輔子徹的無心拌嘴極其自然；這種不把低智商當有趣的人設，在國產 RPG 裡也是稀有財。《楓之舞》的劇情完全沒有特意著墨在愛情刻畫上頭，就連唯一一場稍微有點風花雪月的鋪陳，也被爆笑的轉折給沖淡到幾不可識。你差點要以為他們的粉紅只是定番標配，直到遊戲尾聲出於劇情需要，把他們這一路走來的點滴剪輯出來，你才訝然驚覺：哎唷，沒想到他們竟然一起走過了這麼多，所以擁吻不看場合，也很順理成章，不會有人計較了吧？ :-p

於是我的《楓之舞》四刷回顧，到這裡也差不多了。我猜再過個兩三年，應該還會五刷吧？在超越《楓之舞》的神作出現之前，這個重刷的數字，可能還會一直疊加上去；而我愈來愈覺得，這跟大同世界，小情小愛，以及 Samuel Beckett 的果陀一樣，可能永遠也等待不到。

（最後修訂日期： 2016.12.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