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主角在一片陽光普照,雞鳴報曉的電子鄉野風光中起床。他的名字叫 Bing ,不過我們要再過十五分鐘之後才會知道,也許是因為其實他並不需要一個名字。他就是你,他也是我,他是這個時代我們每一個人的處境。
你的灰白人生
Bing 起床後的第一件事,是自動登入系統,螢幕上出現了兩個現代人最重要的屬性:一個是他精心捏出來的虛擬人物造型,換到現代應該就是你的 Facebook 大頭照;另一個是「積點」,也就是這個時代的錢。他看看那個一千五百萬出頭的數字(我們之後會發現在這個大家都很窮的世界裡,這著實算是一大筆錢),再看看自己的虛擬人物,一股說不出的疲倦感一湧而上——等到你稍後發現這些錢能夠拿去幹嘛,你就能夠體會這股疲倦感從何而來。搓了搓犯疼的額頭,他放棄賴床的掙扎,做了個拉開窗簾的手勢,撤掉一片和煦的電子田野風情。牆上的時鐘顯示七點半,正是你每天早上醒來,最不想看到的鬧鐘時刻。
Bing 花了 15 點,擠出比一般人多的牙膏刷牙。接下來精彩的來了:他面前充當鏡子的面板,跳出了色情節目《幻影寶貝》的廣告, Bing 揮揮手示意他要跳過,然後付了 1,000 點的罰金。令我們訝異的不是他的清心寡慾,而是在這個時代裡,你不想看A片廣告還得付錢這件事⋯⋯不過等等,現在不就已經變成這樣了嗎?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逐漸習慣看個網站捲到一半,畫面上就跳出惱人的遮屏廣告,或是為了去掉那些故意讓你誤擊到起賭爛的廣告 banner ,刷卡購買功能跟試用版完全一樣的「正式版」 app ?以前你花錢是買你想要的東西,現在你花錢經常是為了讓他們不要把垃圾堆到你面前。
Bing 花錢消災之後,戴上了可以讓他阻絕外在世界的耳機,放著 ABBA 的〈 I Have a Dream 〉,結一張屎臉去上班。每個上班族每天去上班,大概都是這個結屎臉的心情,但是在這個所有人清一色穿著毫無個性的灰色拉鍊T,經過「本組績效排行」的看板,一步步走向屬於你的工作崗位,你的心情恐怕不只是結屎臉,而是想烙賽。他的人生不是沒有夢想,但是在一個放眼望去,盡是烙賽的世界,你對於夢想不會有任何指望。
Bing 一屁股坐上他的飛輪車,前面的電視秀著「為更燦爛的當下騎車」 (Riding for a Brighter Now) 。這種勵志標語通常不都是訴求什麼燦爛的未來嗎?因為這個時代沒有對未來的憧憬,只提供當下即食的享樂,而從 Bing 揮手跳過的「頻道」,你大概可以看出所謂的當下享樂,被簡約成兩種趣味:一是光鮮亮麗的歌唱節目,一是庸俗低劣的整胖子綜藝節目。身材明顯肥胖的人,身穿有別於勞動階級灰色拉鍊T的檸檬黃制服,一言不發地收拾著勞動生產所製造出來的垃圾;一個身材不見得比他們精壯多少的臭男人,看著電視上惡整胖子的劣質節目,笑得跟個白痴一樣。「 Dustin 覺得《惡整胖子》很讚。」
絕望啦!我對這個烙賽的時代絕望啦!即使是對他暗生情愫的女生,在放飯時段趁亂搭訕,Bing 也不放棄繼續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一坨屎的基本人權;下班回家,他只能毫無熱情地玩著粗製濫造的幹爆死胖子 FPS 遊戲打發時間,不是因為這糞 game 有多好玩,而是他不知道還能幹嘛。然而這個時代連一點卑微的阿宅樂趣也不讓他享有,忙不迭地插播《超級星光大道》的廣告,讓一個又一個裝腔作勢的優勝者,對你販賣素人明星的美夢⋯⋯啊,什麼,這節目叫《達人秀》?有差嗎,它就是《超級星光大道》,資本社會的科舉制度,開個小小的窄門讓你抱著飛上枝頭當鳳凰的夢想,你就真的以為社會階級是可以向上流動的。
聽夠了《超級星光大道》的煽情文案, Bing 轉頭看看自己的千萬身價,揮揮手付了罰金叫它滾蛋,準備繼續玩他的幹爆死胖子糞 game ⋯⋯然後沒幾秒又刷一波《幻影寶貝》廣告,用扎眼的全屏紅燈跟刺耳的高頻聲響,不斷重複著「繼續收看」,「繼續收看」,「繼續收看」。欸,鍥而不捨誒⋯⋯你看著 Bing 一臉「讓我死吧」的棄世表情,突然有點感同身受——他們為了回收你的勞動成本,還真是花樣百出,無所不用其極呀! Bing 再轉頭看看自己的千萬身價,稍微想了幾秒鐘,招招手花了 10,000 點,讓它開始播放。 Why not? 反正都是垃圾,妖豔賤貨至少不會吵到你睡不了覺。
這就是 Bing 的灰白人生,一個可以在線上商城捏自己的角色捏到快破產,還樂此不疲的勞動價值汲取系統——就算你不玩線上商城,它總有別的辦法課到你的金。而這一集播放還不到十分鐘。
狗屎堆裡的鑽石
有一天,他們這一區的一個肥宅,因為騎不動飛輪車,被降階成撿垃圾的死胖子,留下的空位補上一個鄰家女孩。 Bing 注意到她的小清新,但是並沒有因此覺得人生變成彩色的,直到他在廁所裡聽到這個叫 Abi 的女孩,在尿尿時隨口哼起的歌。他驚呆了,不只是因為她有很棒的嗓音,而是這世界上竟然還有不用花積點去買的東西,也不是為了賺積點去做的事。如此清靈,如此純淨,如此自然,就只是想唱歌。
Bing 終於聽到了那首唱出夢想的歌,而 Abi 就是他信仰的天使。
Bing 把暗戀他的女生跟他搭訕的伎倆,依樣畫葫蘆地用來搭訕 Abi 。他有點笨拙地稱讚她的好歌喉,她有點害羞地說那不值一哂。他建議她何不站上《超級星光大道》⋯⋯噢,我是說《達人秀》的舞台,讓全台灣⋯⋯全世界都聽見她,她說她沒那麼厲害,而且也沒有錢。《達人秀》的報名費要 1,200 萬點,「不吃不喝六個月」,換算成台幣大約是 30 萬(如果你是個混得還可以的上班族)——或是用個更實際的算法,這是一個大學畢業生出社會工作,每個月想方設法省吃儉用存個一萬,苦個三年能夠攢下來的翻身資本。但是 Abi 不是有錢人,她跟這個時代所有沒背景的年輕人一樣,空有一身潛力卻存不了錢,每天賺的僅供糊口就差不多了,銀行戶頭的數字可憐兮兮地在五位數字打轉。
「我知道,所以我會送你入場券。」
Abi 聽到這個數字,她也是醉了。她問 Bing 有這麼一大筆錢,幹嘛不用在自己身上——有這麼多積點,你可以買些新鞋給分身穿,升級手機玩手遊,訂閱一年份的 Netflix 看糞劇,或是搞來一個《華氏 451 度》 (Fahrenheit 451) 的電視牆給自己洗腦,渾然不知這正是她一窮二白,永遠存不了錢的陷坑。但是 Bing 比她腦袋清楚,他知道問題不是在於你沒錢,而是有錢也只能買到一堆假象,一堆「那些人」設計出來,用來回收你勞動價值的假象。
「那些只是五花八門的玩意,你的歌聲才是真實的。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花錢的?」
「你只是聽到我在廁所裡唱歌。那算真實嗎?」
「比這一整年發生的一切都還要來得真實。」
「這麼貴重的禮物我收不起。 1,200 萬耶,不行啦!」
「就讓我送你吧!看看這四週⋯⋯我只是希望能夠有什麼真實的事情發生。哪怕只有一次都好。」
那個對《惡整胖子》按讚的 Dustin ,走到打算送 Abi 一張入場券的 Bing ,丟下了一句世俗人的普遍看法:「有這麼正的妹子,誰都甘願當冤大頭吧!」這句評論也不能說錯,因為你碰到實為財富移轉的夢想詐騙,機率高達 95.27% 。但是 Bing 不為所動,而只有曾經自我中心地把錢全都花在自己身上,卻總是買到一堆垃圾的人,才會懂得他的心情:這個世界上有一千萬種愚蠢的花錢方式,贊助一個夢想不會比其他方式更蠢。至少你還有那麼一點機會——大約是 4.73% ——可以買到在這個時代裡極為稀缺的真實。
Bing 回到宿舍,真的要把卡刷下去了,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每當你想要做這種好事時,一定會發生的事——他發現入場券漲價了,現在要 1,500 萬個積點。「不會吧?開什麼玩笑⋯⋯」但是事情一定會這樣,因為當那道鹹魚翻身的窄門變得有點太寬了,有太多人開始向上流動時,「那些人」總是能夠輕輕鬆鬆地再把那道門收窄一點,控制在一個恰到好處的寬度——不會窄到讓人放棄希望,但又不會寬到足以動搖既得利益。
雖然夢想的通貨膨脹率高達 25% , Bing 還是沒什麼猶豫地卡給他刷下去。他在幾秒鐘內從千萬富翁淪為三級貧戶,我們卻只見他滿心歡喜地把入場券贈送給 Abi ——反正這筆錢留著也只能買一堆垃圾,投資在她身上至少還有一點回收的指望。他立刻就得到一個 Abi 分身的電子飛吻做為回報,可是還爽不到十秒,敗興的《幻影寶貝》廣告又跳了出來,要他花 10,000 點收看——他現在可沒有 10,000 點能夠點播,不過他並沒有發現這件事,揮揮手付了 1,000 點罰金,叫這些妖豔賤貨趕快滾蛋。即使你已經繳了鉅額的「夢想稅」,勞動價值汲取體系仍然輪轉不息,每分每秒都要榨乾你的一切。
〈 I Have a Nightmare 〉
在通往《達人秀》會場的電梯裡, Abi 把一隻摺紙企鵝塞給 Bing 。她經常隨手把食物的包裝紙摺成企鵝,但總是不到一天就被胖子清潔員掃掉,「這算是殘屑,歹勢。」在這個什麼都積點化的時代,沒有價值的垃圾被包裝成商品,強迫推銷給你,人們不求等價交換的一點心意,卻被當成垃圾。噢,你知道人們的「一點心意」,有多麼稀缺,多難買到嗎?他們默默地把手牽在一起,真心不騙,千金不換。
他們來到冷冰冰的報到櫃檯,被導引到參賽者準備室,等待製作單位叫人。這裡的每個人都自顧自地開嗓暖身,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行,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比其他人更有資格脫穎而出,沒有選上她就是不公平。但是「那些人」才不在乎什麼是公平,他們需要一個黑髮正妹,黑髮正妹就得到上台機會,你是白髮普妹就繼續排隊吃屎。然後他們對黑髮正妹其實也沒有什麼特殊期待,每個人得到的都是同樣的人物設定:
「你希望自己有一天跟蕭敬騰一樣出名嗎?」
「呃,是的。我是說⋯⋯」
「(打斷)你能夠對著螢幕,用一個完整的句子說一遍嗎?(晚娘臉)」
「⋯⋯『我希望有一天能夠跟蕭敬騰一樣出名。』」
「好啦,去舞台區吧。」
「⋯⋯就這樣?」
「⋯⋯。(手一比,去就是了)」
他們到了舞台區,工作人員遞給 Abi 一杯所有參賽者都必須要喝,叫做 cuppliance 的飲料——他們有一套喝這個可以讓你上台不會緊張到吐的鬼扯,但你當然知道這是 compliance 的諧音,「順從水」。 Abi 喝了兩口,馬上就覺得有點怪怪的,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即使前面已經有著鋪天蓋地的各種洗腦機制,但是到了最後關頭,「那些人」還是要買個保險,確保一切都不會脫稿演出。「那些人」一點風險也不願意承擔,他們從來不吃虧,他們永遠都是贏家。
Abi 終於站上了舞台,面對「那些人」:自居名流,故作優雅的「慈善小姐」,粗鄙庸俗,下流不諱的「幻影先生」,以及看似浮誇地在做舞台效果,實則一舉一動都計算得無比精準,操控這個體系的真正老大「希望先生」。 Abi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腦袋裡什麼都不想,把那首家傳老歌〈 Anyone Who Knows What Love Is (Will Understand) 〉唱了出來——沒有精雕細琢的儀態,沒有矯揉做作的花腔,就只是簡簡單單、乾乾淨淨地,把這首歌的感情給唱出來。「慈善小姐」優雅地點頭表示讚許,「幻影先生」托著腮對這清新好歌聲意淫,「希望先生」一直在打量能夠拿這樣的歌聲做什麼素材;暗戀 Bing 的女生對她唱得這麼好感到不開心,一窮二白的阿宅被天籟美聲感動到落淚支持,而贊助她站上舞台的 Bing ,就只是靜靜地站在舞台邊,臉上掛著於願足矣的微笑,望著他傾家蕩產所買到,短短兩三分鐘的「真實」。
如果故事就在這裡畫下尾聲,那大概就是所謂的「小確幸」。
但是在這個時代,就連小確幸也是奢望。
「希望先生」把 Abi 打斷,因為他已經有了結論:這毫無疑問,大概是本季最優美的歌聲了。但是光是「不錯」是不夠的, Abi 的歌聲很棒,但沒有棒到讓人銷魂,當個純歌手不會紅。這還得看市場供需,去年已經有太多歌手了,想脫穎而出就得要真的出類拔萃,光是「唱得還不錯」,在歌壇沒有容身之處。 And you know what? 他說的半點沒錯。即使我跟 Bing 一樣超甲意這味,我也知道她的確不會紅。我已經喜歡過太多不會紅的歌手了。
然後「希望先生」幫 Abi 找到一個「有市場」的定位:放浪的清純寶貝。「你有一種清純美,這很殺,這股天真無邪的氣質,在情色頻道一定會大賣。」不知所措的 Abi 轉頭一瞧,臉色大變,想要上前叫她別聽他們的 Bing ,已經被工作人員拖走了。她只能獨自面對「那些人」提出來的選項:拋開一切的羞恥心,到「幻影先生」那裡成為《幻影寶貝》簽約新人,擁有一切的浮華快樂——或是回去騎車騎一輩子。
Abi 稍微一個猶豫,已經開始不耐煩的「希望先生」,對她放了一個有夠卑鄙的大絕:訴諸群眾的「希望」,給她貼上「不知感恩的婊子」標籤。「你以為是誰在給這聚光燈供電?是成千上萬的觀眾,他們現在全都在那兒,老老實實地騎一整天的車,而你卻站在他們供電的照明燈下舉棋不定。你知道嗎?他們什麼都願意付出,什麼都願意幹,只為了換取你現在的舞台,而你卻對他們的想法嗤之以鼻,好像那不值一提,連個屁也不值。你這樣讓我覺得很噁心。不過呢,說不定你天生就是騎車騎一輩子的命,因為你看起來不太想下車的樣子。」
「⋯⋯我想要下車。」
「那麼你決定了嗎?」
觀眾開始鼓譟。「做吧!做吧!做吧!」平常就在看《幻影寶貝》的肥宅大力鼓譟,因為他已經開始在意淫人家;幾分鐘前才在為天籟美聲感動落淚的窮宅也跟著鼓譟,因為他有朝一日出人頭地的「希望」,必須要在那個舞台上體現;原本在嫉妒人家的普妹倒是沒有鼓譟,她也許隱隱約約感覺到這裡頭有什麼十分殘忍的群眾心理,下意識地抗拒這個選項。
Abi 也想要抗拒這個選項,但她實在是勢單力孤。「那些人」說的如此振振有詞,觀眾的鼓譟如此響徹雲霄,頭上的聚光燈如此刺眼,而喝了「順從水」的她又腦袋昏昏⋯⋯她望著唯一的真愛已經被拖走,空無一人的側舞台,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麼別的回答。「⋯⋯我想大概可以吧。」
「幹你娘!」
Bing 回到他的灰白人生, Abi 留給他的只剩下那隻摺紙企鵝。他一臉槁木死灰地去上工,吃著超不健康的炸魚配碳酸飲料。他的心好累,就連回宿舍玩糞 game 的力氣都沒了,打著打著就放下了手上的 VR 霰彈槍,任由那些清潔工死胖子圍上來,把他敲到頭破血流。《幻影寶貝》的廣告一如往常地跳出來,他揮揮手要跳過,螢幕上卻迸出「資金不足」的提示——他花了 1,500 萬買到一個美夢成空,這陣子又沒有存錢,竟然連 1,000 點的罰金也付不起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一檔《幻影寶貝》的廣告不是別的,正是新星 Abi 特別企劃。在惱人的扎眼全屏紅燈跟刺耳高頻聲響之後,被迫全程收看純愛女神淪為妖豔賤貨,這實在是慘不可言,慘絕人寰,慘無人道。沒錢跳過這道酷刑的 Bing ,想要逃離他的房間,但是他們又出了非叫你買單的新招,「廣告時段禁止出入」。想像一下你最在乎的人,在銀幕上極盡崩壞之能事,你也只能跟 Bing 一樣,崩潰到用肉身去砸爛螢幕,但即使這樣都沒辦法讓廣告停下來。
Bing 在 Abi 跳針的呻吟聲中,拾起了地上一片尖銳的螢幕碎片,我們都以為他要自我了斷,結束這個已經播了四十幾分鐘,就這麼 The End 也不奇怪的悲慘故事,「王子死得毫無價值,而公主從此過著人盡可夫的下流日子」。他本來可能真的打算給自己一個痛快,但他望著手上那片看起來超痛的碎片時,同時瞥見了掉落在地上, Abi 隨手遞給他的「順從水」空杯子,以及他手背上的參賽者親友團印記。
他有了一個想法。
Bing 第一個到班,坐上飛輪車開始賺積點。下班回宿舍,他面無表情地把《幻影寶貝》的廣告看完,再也不付罰金跳掉。起床刷牙,他只花 3 點擠出一丁點牙膏。他吃別人吃剩的食物,拿走人家不知道卡在販賣機裡的掉落物。沒有在勞動的時候,他勤練舞步,練到脫力,隔天早上再起床去賺積點。
Bing 終於賺到了 1,500 萬個積點。他買了一張《達人秀》入場券,身上一毛都不剩,不過他也不在乎,反正用不到了。他帶上原本應該要拿來戳死自己的碎片,搭電梯上樓,經過冷冰冰的報到櫃檯,在參賽者準備室等著,被今天想要來點多種族風味的「那些人」選上,對著晚娘的鏡頭說句毫無個性的話。到了舞台區,他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順從水」空杯,告訴工作人員他在後台已經喝過了。他已經看過 Abi 是怎麼被坑陷的,這回他有萬全的準備,他絕不會再讓「那些人」有機會婊到他。他要完成他華麗的復仇。
一切按照計畫進行。他在舞台上勁歌熱舞,裁判們不置可否,顯然覺得意興闌珊。他沒有等到他們喊停羞辱他,就掏出碎片抵住自己的頸動脈,「等我說完了,你們要把我怎樣都隨便。」「幻影先生」覺得去你的要死就死吧,「慈善小姐」有點好奇他到底想說啥,「希望先生」回頭評估了一下輿論之後,決定姑且聽聽看他有什麼話好說。「你得到關注了,如你所願。你想說啥?你有準備好演說內容吧?說啊!」
「我沒有準備什麼演說。我沒有想好要說什麼,甚至連試也沒試過,我只知道我得來到這裡,站在這裡,讓你們聽我說——是真的聽我說,不是擺出一副好像你們有在聽的樣子,就像你們平常的時候那樣,擺出一副你們好像很有感受,沒有在裝模作樣的樣子。你們老是擺出那樣一張臉,看著我們在台上耍寶,唱歌啦跳舞啦翻來翻去啦⋯⋯但是在你們眼中,我們根本不是人,你們才沒看到人咧,你們只看到素材。素材愈假掰,你們就愈起勁,因為只有假掰才管用,我們也只吞得下假掰。其實並不是這樣,那些真正的痛苦,真正的惡毒,我們還是有感覺的。沒錯,拿食物塞滿死胖子的嘴,我們看了笑得要死,因為這是我們掙來的權利,我們都在位子上騎車,他這混蛋卻好吃懶作,所以我們哈哈哈地尋他開心!
我們的腦子空洞成這樣,因為我們不知道還有啥好做。所有我們知道的,就是這些假素材,然後花錢買一堆狗屎。我們能夠彼此談論,用來表達自己的,就是花錢買一堆狗屎!你說啥,我們有夢想?我們的夢想充其量,就是給不存在的分身買個新的 app ,那 app 根本也不存在!我們買了一堆甚至根本就不存在的狗屎!因為你們沒辦法給我們真實、自由、美麗的東西,對吧?那會讓我們崩潰,我們已經太麻木了,我看到搞不好還會窒息而死。我們只能承受那麼一丁點驚奇。而無論你們發現了什麼驚奇,你們也只肯放出一丁點,還得經過和諧處理,層層包裝,才從一萬個事先配好的頻道倒出來,到了那時候,也就只剩下一連串庸俗至極的聲光效果。
我們每天騎得要死要活,到底是要騎去哪裡?是要給什麼東西供電?不就是那些小小的房間跟小小的螢幕,還有大大的房間跟大大的銀幕嗎?幹你娘!幹你娘啦!說到底就是這句話,幹你娘!你們肏你媽的就只是坐在那裡擺爛,操你妹的打什麼鬼燈光,還擺出一副自命清高的嘴臉,全都他媽的以為我們這輩子的努力,從來就沒有任何意義,就只是假仁假義,把它扭曲成一個笑話,在千百萬個醜惡笑話裡再添一筆。肏⋯⋯肏你媽的這一切!我,我們,天底下每個人都肏你媽,肏!」
賭爛革命,一敗塗地
Bing 這段發自內心,真誠無比的「我的十五分鐘幹話」,換得了 23 秒的全場靜默。在這 23 秒裡,他是這個時代的王。但是你以為你真的能撼動「那些人」嗎?代表既得利益體制的「希望先生」,經過一番不用為時太久的沈吟思量,給 Bing 的「演說」一個毫不意外的定調:
「剛才那段,毫無疑問,是《達人秀》自開播以來,我在這個舞台上所見過最真誠的表演!」
「那不是表演。」
「⋯⋯是真相,對吧?你的真相,毋庸置疑,確實是真相。你說的沒錯,真實不虛是有夠稀缺的存在。我很願意再聽你多說一點。我給你一個串流位置,你可以盡情發揮說個夠。每週兩次,每次 30 分鐘,如何?」
Bing 發現他跟當初的 Abi 一樣,面對全場鼓譟「做吧!做吧!做吧!」的人生抉擇。這不是他原先預想過的情境:我是來靠北這個體制的,結果這個體制提供一個讓我盡情靠北的選項,我該怎麼辦?他沒有喝下「順從水」,以為如此一來「那些人」就拿他沒輒,但是直到這一刻他才赫然發現,有沒有那杯「順從水」根本沒差,「那些人」多的是辦法把你收編到體制內。 Bing 並不是個革命家,他不怕死,因為活在這個時代一點也不美好,但是除了「幹你娘」以外,他說不出自己到底想怎樣。然而「那些人」卻總是知道他們想幹嘛:只要是有賣點的東西,你永遠都可以找到某種方式,把它包裝起來當成商品賣掉。「這比騎車好多囉!」「可不是嘛!」
世界繼續輪轉。被刷下來的死胖子成了《惡整胖子》來賓,自覺天生就該當歌手的走音天后拒絕被評得一文不值,拍《幻影寶貝》第 47 集的 Abi 已經崩壞到面目全非。至於 Bing 呢?他在自己的頻道大聲撻伐線上商城的課金手段,而收看他靠北串流的昔日窮宅同事,當下就花了 599 點,為自己的分身購買了「 Bing 碎片」虛寶,就如同 Che Guevara 成為最賣錢的形象商品一樣。
浮誇的直播關台之後, Bing 把做節目時始終抵著自己脖子的螢幕碎片,慎重地收藏在墊著絨毛軟墊的精緻木盒裡——昔日用來挺身反抗體制的武器,如今已成為他大發利市的生財工具。在木盒旁邊有隻做工精細的木雕企鵝, Abi 送給他的那隻摺紙企鵝則不見蹤跡。他倒了一杯顏色有夠人工的健康概念柳橙汁,眺望著窗外綠意盎然,栩栩如生的森林樹冠景致,這跟他當年在宿舍裡的電子繪圖田野風情,完全是兩個檔次,不過顯然仍舊是假山假水。
片尾字幕浮現,你也恍然大悟,覺得製作人 Charlie Brooker 說得還真是客氣了:這哪裡是什麼「要是你漫不經心,十分鐘之後就會變成這樣」的反烏托邦科技寓言了,你我現在不就已經生活在 1,500 萬個積點的世界裡了嗎?這一切都在發生,所有你曾經喜愛的事物都逃不了扭曲變形,而我們總有一天不得不站到台上,罵上十五分鐘的幹你娘。然後只有到那個時候,你到底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才能見真章。
相較起來,我沒有非常喜歡這一集,不過每次看你的文章,都覺得比原劇好看。
回覆刪除只是你這樣認真的寫,好怕你看到第三季,連15分鐘幹話都寫不下去了。
真的,文章比影集還好看~~~
刪除三不五時就有人會這樣說耶!(暗爽)
刪除不過說實在的,戲本身有意思,才做得出這些文章。
像這就是 Black Mirror 裡頭我最有感的一集,其他集應該不會像這樣寫得落落長,請安心食用。 :-p
我最有感的是white christmas,乾淨俐落令人不寒而慄,每件事都很自然,每個案例都很驚悚。
刪除那麼,什麼是真的呢?
回覆刪除難道要關起門什麼都不用不看?
不,相反地,你要看更多。
刪除看了你文章我才懂得他在表達什麼!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