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鏡》第二季的第一集，跟第一季最後一集一樣，關心的是非常個人層面的問題。如果你對於第一季頭兩集從政治社經的宏觀角度切入，覺得題目太大與我有何干（雖然實際上大有干係），後面這兩集應該會感覺到切身多了，畢竟無論是鉅細靡遺的生活軌跡記錄，還是放在各種社群媒體上頭的個人化大數據，都是現在已經有跡可循，早晚會做出來的技術。這兩個故事主角遭遇的困境，很有可能就是你我日後遲早會碰觸到的，而你最好開始去想，自己碰上了該怎麼辦。
我們先從故事裡的男配角（這個故事沒有男主），沒事就喜歡上社群網站刷個存在感，因而留下一堆個人化大數據這件事談起。他是不是因為邊開車邊顧著貼廢文，結果撞車死掉這件事並不重要，我倒是注意到一件說來有點諷刺的事：雖然我們有時覺得花大把時間刷動態實在很沒有意義，但是在這個邊緣人愈來愈多，也愈來愈邊緣的時代，你哪天要是出意外，沒在網路上留下這些東西，還真的一點存在感都沒有，什麼都煙消雲散了。
過去一個人走了，你想要了解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就是去找他的親朋好友做訪談，這個人說一點，那個人說一些，想辦法拼湊出當事人生前大概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是在這個每個人都知道一大堆人，但卻沒有好好認識幾個人的年代，你覺得你現在稱之為「朋友」的那些人，他們能夠說出什麼鳥蛋出來？你昨晚跟已經兩年不見的正妹朋友聚餐，今天就聽說她被走路玩手遊不看路的肥宅，撞飛到馬路上給車撞死了，你又能夠在告別式上，說出多少這個正妹朋友的人格特質呢？這也難怪這個故事裡提供複製人格服務的公司，不得不到網路上去蒐集當事人留下的海量資訊，做為形塑人格的素材，因為這就是我們現在了解一個人，最常用的辦法。
當事人在網路上留下的海量資訊，都是具有高度篩選性，刻意呈現出光鮮亮麗一面的問題，我們先前已經討論過了。今天我們的問題是：你該拿這個一言一行都取材自原版，但加在一起又不是原版的Ａ貨怎麼辦？他會耍嘴皮，會說冷笑話，會給你吐槽，表面上這就是平常你跟他之間的互動模式；但現在這個傢伙有嘴皮一定耍，講冷笑話像是在背幽默大全，有的吐槽就一定要吐槽，彷彿所有的反應都是套公式，而實際上還真的是。這是個資料收集不完全，做得很粗糙的山寨品，他每個東施效顰的反應，都只會提醒你失去了什麼不可取代的寶貴東西。你還能怎麼辦？你也只能像處理買錯的山寨品一樣，把它塞到不見天日的閣樓儲藏室積灰塵，偶爾想起來的時候拿出來回味一下，然後再塞回去擺上個三五年。買錯的山寨品，就是這麼見不得光。
但是我覺得這個故事最可怕的隱喻，並不是你買到山寨品的使用體驗有多糟糕。這個「人」完全是為了你而存在，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取決於你說什麼做什麼，就連身上哪裡該長一顆痣，什麼時候該勃起，都可以 service on demand 。你叫他跳崖他就跳崖，要他哭著求你他就哭著求你，完全是個有求必應的工具人，只是服務不太到位，表現得有些粗糙而已。不過科技會進步嘛，早晚有一天我們會做出彷彿會讀心術，完全知道我們要的是什麼的「人工大仁哥」，到那時候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仔細想一想，你我在感情的對待關係裡，圖的不也就是這個？
你現在發現那個可怕的點在哪裡了嗎？
我們真正的問題，不是我們做不出一個完美無瑕的情感工具人，而是我們在一段感情關係裡頭，所追求扮演的完美角色，充其量也不過就是一個有求必應，無求也能應得恰是時候的情感工具人。我們不都希望自己能夠猜到對方正在想什麼，在她開口前就把「你怎麼知道我想吃這個」的食物遞上，博得對方的好感度上升？或是反過來希望他不用你開口，就自動陪你看個十五分鐘的網路廢片，毫無建設性地笑得跟智障一樣，然後把白天在辦公室受的一肚子窩囊氣拋到九霄雲外？在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關係裡，我們跟這個山寨品複製人其實沒什麼兩樣：用我們蒐集到的有限資訊，對眼前這個人產生片面的了解，然後演算出期望回報最高的行動——差只差在我們的演算法，往往爛到慘不忍睹而已。
有一套叫做「神經語言規劃」 (NLP) 的學問，認為人類對於各種語言刺激的反應，可以像寫程式一樣系統化；只要精準地編排你的言行舉止，理論上你可以使對方產生任何你想要的反應。就跟任何一家之言一樣，你只要抱持著半信半疑的態度，別把論點推衍到太超過，它們通常都具有一定程度的參考性。今天這個複製人沒做到位，有點悲情又略帶驚恐的故事，你當然可以就它表面上的戲劇性去理解，然後得到「每個人都很獨特，山寨不來的」的感慨，不過它也會讓你（好吧，大概只有我）開始去思考一個更悲情，也更為驚恐的命題：所有你這輩子所相信，努力去追求，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該不會就只是一串可以用大數據進行運算的程式碼，而總是把人際關係搞得一團糟的你（好吧，這大概也只有我），程式寫得比這個不解風情的山寨品還要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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