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有什麼電視娛樂可以讓你打從心裡覺得噁心, "White Bear" 就是了。天啊我好想吐。
如果你已經看完這一集,不怕爆雷的話,第一個你需要知道的是:這個故事取材自 1960 年代,英國惡名昭彰的情侶檔 Ian Brady 跟 Myra Hindley 連續殺童案。雖然主導虐童跟殺人的是 Brady ,然而真正把那些天真的英國人嚇壞的,卻是在一旁拍照側錄凌虐過程,對眼前一切始終無動於衷的 Hindley 。反覆堅稱自己這個從犯有多無辜,一直想要爭取假釋出獄的 Hindley ,就這麼成為英國近幾十年來,泯滅人性、喪盡天良的婊子化身,家喻戶曉,歷久彌新。相較於純粹的邪惡,人們似乎更無法接受那些見死不救、袖手旁觀的人。
這個對於袖手旁觀極度憎惡的人性,值得稍微探討一下。人們對於見死不救起反感,最經典的案例當屬《飢餓的蘇丹》 (The Vulture and the Little Girl) ,這張獲頒 1994 年普立茲獎的攝影作品。你一定看過這張照片,一隻禿鷹站立在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在地上爬行的小女孩身後不遠處,靜靜地等待她死亡,以便大快朵頤。這張照片在《紐約時報》刊登出來之後,達到了你希望能夠達到的所有效果:國際媒體競相轉載,震撼人心的影像令人嘩然,世界各國也因此開始關注導致飢荒的蘇丹內戰,展開各種人道救援行動。
然而拍下這張照片,也許因此間接拯救了數十萬人性命的 Kevin Carter ,他獲得了什麼樣的待遇?他被輿論攻擊得體無完膚,因為當民眾打電話去《紐約時報》編輯部,探詢照片中小女孩後來的遭遇,卻得到一句「不清楚耶」的回答時,他們全都抓狂了。他們質疑 Carter 是怎麼拍到這張照片的,竟然狠心眼睜睜看著這種弱肉強食的畫面發生;即使 Carter 解釋說他拍完照之後,就上前把禿鷹趕走,把隨身糧食跟飲水給了小女孩,看她爬到救濟站之後才離開現場,人們也聽不進去。「當我把鏡頭對準這一切時,我心裡在說『天啊!』可是我必須先工作。如果我不先把該做的事做完,那我來這裡做什麼?」我相信這是他內心真正的想法,他也想不通自己當下有做錯什麼;然而當全世界都覺得你錯得離譜的時候,你再怎麼對都沒有用。
在得獎之後四個月,日子過得很不好,心力交瘁的 Kevin Carter 自殺了。當初酸他見死不救的人,自然樂得編派他是出於內疚,無法面對自己罪惡的人生。我覺得讓一個人沒有勇氣活下去的原因有很多,光是說他受不住良心譴責過於武斷,不過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倘若世人沒有給他這麼嚴苛的道德譴責,他很有可能還能繼續撐下去。然而人們就是這樣,他們總是要求你拋下手邊的一切,把陌生人的生死當成你的責任,二話不說地無條件扛起來,而他們自己卻不一定會這樣做。
我當初聽完這張照片背後的來龍去脈,雖然已經察覺到那個嚴以待人,寬以律己,對人對己永遠是兩套標準的假道學,卻搞不懂人們為什麼可以對自己的假道學,如此渾然未覺。直到最近這兩年,我才逐漸看透了這層人性:正是因為他們是那種會袖手旁觀的人,才要對見死不救的人大加撻伐,免得當他們自己身陷危難時,大家都跟他們一樣袖手旁觀。真正二話不說上去救人的人,從來不會在乎別人是不是會跟他們一樣當仁不讓;而那些大聲指責你怎麼沒去救人的人,反而是那種事到臨頭理由一堆,就是不去救人的傢伙。
我們今天的主角就是這樣。在我們得知她真正的身分之前,她對於身邊那些只顧拿手機拍攝,完全不在乎眼前發生什麼事的人們,覺得快要瘋掉了。「那些人到底有什麼毛病啊?!他們都不來幫忙,就只在那裡看啥小⋯⋯」但是真的碰上了需要她幫忙的時候,她自己也是死道友不死貧道,拔腿就跑。等到我們終於得知她的身分之後,自然會覺得她果然就是那麼差勁的人,見死不救其來有自;然而我們大概不會反過來問問自己,要是身處在那個看起來很危險的當下,是不是同樣哎唷好恐怖喔,你先擋一下我先閃一下。要求別人總是很輕鬆的。
然而在這個奇怪而失序,就連反烏托邦都稱不上的荒謬世界裡,有件事情卻極有既視感:那些不管看到什麼,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反應,就是掏出手機猛拍的民眾。他們幹這件事倒是跟專業攝影師一樣認真,還會自動橋位置以取得更好的拍攝角度,唯恐錯失精彩一瞬間。我也當過攝影師,你得要不斷維持某種程度的專注力,才有機會捕捉到那些一閃即逝的精彩鏡頭,實在不是什麼輕鬆愉快的工作。可是這些民眾可一點都不覺得累,你在他們臉上看到的,是既興奮又帶著愉悅的表情。他們到底在想什麼?
或者我們可以問得更精確一點:這些把袖手旁觀,見死不救的你罵得體無完膚,卻說什麼也不肯放下手機的人們,他們到底在想什麼?他們如果真的那麼受不了你的見死不救,為什麼他們對於自己的袖手旁觀,如此心安理得?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兩套標準,而是手機加上社群媒體,給他們一種把這兩個標準調和為一體的完美解方:我拍下來了,我分享出去,我是披露罪行的英雄。現在不就是這樣了嗎?無論碰上了什麼不公不義,愈來愈多人現在的反應,就是掏出手機開始拍攝;這讓他們可以用一種很安全的距離「參與」現場,幾乎沒有什麼引火上身的風險。然後他們事後把拍下來的影像「分享」出去,海量的按讚跟義憤填膺的留言,讓他們有一種正義已然伸張的錯覺。既能夠明哲保身,又可以伸張正義,免費的英雄誰不做?
這整座「白熊正義樂園」,不正是一場既安全又廉價的集體獵巫秀嗎?而我們現在只要碰上了看不慣的事,掏出手機拍下來上傳「爆料公社」,難道就不是一場既廉價又安全的網路獵巫秀?這是一個人人都在扮演 Kevin Carter 的時代,而我不禁要覺得他還真是生不逢時啊,他當年得要付出高昂的精神代價,承擔極大的人身風險,才能體現現代人樂此不疲的「爆料式正義」,還得為此千夫所指,無病而死。現在我們卻不必承擔那個袖手旁觀,見死不救的千古罵名——難道就因為如今這樣做的人滿街都是,所以反而沒關係了嗎?
我既不反對你袖手旁觀,也不反對你事後爆料——那都是一種選擇,而你的選擇可能有很好的理由。但我對於當下既袖手旁觀,事後又上網爆料的行為,卻打從心裡覺得噁心,因為那意味著那些人明明對於公道漠不關心,卻又同時懷抱著自以為是的正義——這種既奇怪又違和的組合,我們通常稱之為「偽善」。然而從那些碰上事情就掏出手機拍攝,而且也只願意掏出手機拍攝的人們臉上,看到混雜著興奮跟愉悅的病態表情,我不禁愈來愈懷疑,這才是我們真正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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