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為你的人生作主多少——影集《星際大爭霸》 (Battlestar Galactica) ， 1x12 & 1x13 "Kobol's Last Gleaming"

Adama 父子在練拳，一個兒子挑戰父親的不朽主題；同一時間，愛不到 Lee 的 Kara ，正在跟 Baltar 進行床上運動。鏡頭轉到 Caprica ，發現 "Sharon" 原來是 Cylon 的 Helo ，拿槍指著一臉無奈的 Athena ，叫她別再靠過來；而在 Galactica 船上的正牌 Boomer ，畏畏縮縮地把上膛的槍口塞進嘴裡，卻沒有勇氣扣下板機。 Helo 開槍射傷了心碎的 Athena ，卻也不知道要拿她怎麼辦。開始高潮的 Kara ，情不自禁地喊著 Lee 的名字，讓事情辦到一半的 Baltar 一整個解嗨；然後 Kara 穿起衣服落荒而逃，留下一臉愕然的 Baltar ，跟一臉木然的 Head Six 對坐無語。 Lee 吃了 Adama 一記重拳，跌坐在地上。「你沒失去控制。你得要放開來，跟著直覺走。」

"Kobol's Last Gleaming" 長達五分半鐘的前導戲，用四段交織在一起的劇情線，把這個故事將近半數的要角，置放在人生抉擇的十字路口。伴隨著頑固主題反覆不停的神配樂〈 Passacaglia 〉，你知道無論接下來他們做出什麼選擇，世界將永遠變得不一樣了。在我的印象中，好像還沒有哪個電視影集，曾經拍出這麼詩歌體的開場。這真的是電視娛樂嗎，還是其實我們在看科幻版的《伊利亞德》 (Iliad) ？

每個人都以為她知道自己在幹嘛

我們先從 Roslin 跟 Adama 撕破臉這件事談起。我們第一個要問，最應該問，說不定也是唯一需要問的問題是：有沒有辦法讓 Roslin 跟 Adama 不要撕破臉？你必須要關心這個題目，因為它的影響太大，而且你在哪裡都有可能會碰上。你的父母撕破臉，從此你只要一想到回家就開始犯頭痛；你公司的長官撕破臉，你很可能馬上就得被迫選邊站；你的國家領導人撕破臉，你生活的社會、你的前途、以及你的薪水，可能就此停滯十年。任何在你上面的人撕破臉，都很容易搞到你，你當然會希望他們別鬧了；但正是因為他們在你上面，你很難做些什麼事情叫他們別鬧了，他們撕破臉時也不會顧慮到你。真的是灰常麻煩。

Roslin 跟 Adama 為什麼會對一架幹來的 Cylon Raider 認真到撕破臉？與其說是權力慾（這個成分當然有，但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不如說是他們的價值觀有根本上的分歧： Adama 只相信「一鳥在手」，他可以實際掌握的事情，而隱疾在身，自覺不久人世的 Roslin ，想的是「二鳥在林」，願意去相信原本子虛烏有，現在好像有那麼一點苗頭的神話。這兩種思維本身沒有對錯，完全要看情況：有時候你要一鳥在手，免得賠本，有時候你要二鳥在林，不然沒得賺。 Roslin 本來或許有機會說服 Adama ，畢竟一架 Cylon Raider 雖然算是寶貴資產，但沒有寶貴到不能拿去進行風險投資；但是突然出現的緊急狀況，讓這件事變得沒有商量空間。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你再怎麼會打牌，運氣太背也枉然。

眼見 Adama 不可能改變心意， Roslin 只好私下去接觸 Starbuck ，試著說服她背著 Adama 硬幹。 Roslin 試著用 Leoben 說過的話來說服 Starbuck ，這其實有些諷刺，因為 Roslin 原本除了「 Adama 是 Cylon 」這句低級耳語以外，壓根不信 Leoben 那套假先知的預言。不過我們這下就看到了宗教（當然還有邪教）如何改變人心的典型效應：你種了一個心苗，即使當下被人家嗤之以鼻也沒關係，等到她的人生經驗發生變化，回頭想起當初你說過的話，心苗就會長成風雨不摧的堅挺大樹。想當神棍的要學著點，不想被神棍騙的更要學到教訓，雖然我當初明明建議你不妨把神棍當成真的，你會學到更多。

Starbuck 為什麼願意幫 Roslin ？與其說她信了 Roslin 那套假託 Leoben 預言的說詞，不如說是她愛不到 Lee 的爛心情，讓她有點自暴自棄地決定亂來。她愛 Lee ， Lee 無法回應她的愛，她只好去上 Baltar 的床，假裝自己的愛有得到回應；她相信 Adama ， Adama 卻呼攏了她，她只好去做 Roslin 叫她做的事，假裝自己的人生有個目標。你注意到那個共通點了嗎？她去做那些離經叛道的事，不是因為她相信這樣做有什麼價值，而是因為她不知道還能幹嘛——難道你要她繼續守著註定沒有結果的愛情，繼續相信畫唬爛的未來憧憬嗎？幫 Roslin 做事好不好見仁見智，上 Baltar 的床則幾乎可以確定對誰都沒好處，但是一個找不到人生目標的人，真的很容易去找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來做。這是你要非常小心，坑害自己的心理陷阱。「我做事從不後悔。無論你想幹什麼，之後都不要後悔。」

不過人生真的是件灰常麻煩的事，就算你非常清楚地知道是非對錯，堅持你相信的人生價值，結果也不一定好。 Lee Adama 在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緊要關頭，為他相信的民主價值勇敢站出來。「你可以跟我老爸說，我照他的建議跟著直覺走，而我的直覺告訴我，你不能因為總統做了個爛決定，就把民主價值給犧牲掉。」 Lee Adama 真的是個原則是大寫的人，但這次他堅持公理正義的結果不太好，因為上一次他滿手籌碼，這次情勢卻完全不在他掌控之中。見義勇為， 不是英雄就是砲灰，而當砲灰沒有任何價值。幸好老經驗的 Roslin 知道擦槍走火就在眼前，果斷決定軟化就範。能屈能伸大丈夫，慷慨赴義做烈士。

雖然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有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但每個人都把事情愈弄愈糟。我們還是要嘗試回答最前面的那個問題：有沒有辦法讓 Roslin 跟 Adama 不要撕破臉？答案是極難，絕大多數的人完全使不上力，而少數幾個距離他們夠近，說話夠份量的人，能夠產生的影響也非常有限，因為 Roslin 跟 Adama 都不是那種聽個三言兩語，就會被你牽著鼻子走的簡單人物。我只能說「倘若」你是 Roslin 或 Adama ，你要儘量避免這種把事情搞到完全沒有轉圜餘地的思考模式，你永遠可以訓練自己思考再靈活一點；但是當死腦筋的是別人的時候，你能夠做的真的是相當有限。人要改變易如反掌，要人改變難如登天。

不知道該幹嘛的，聽天由命比較好

看了這麼多努力想要掌握自己的命運，但往往什麼也掌握不了的人物之後，我們不禁要羨慕起天使外掛常駐的 Baltar 。「你要去啊！還記得我說過的嗎？出事時你可不會想待在這裡。」好好喔，我也想要有個天使給我劇透，即使那劇本往往看起來毫無脈絡可言。上帝寫劇本是不擲骰子的，但祂的劇本有時候真的有夠跳 tone ，不是一般人能夠參透的。

我們先來談 Baltar 一個小小的心理：他怎麼會愛上 Starbuck ？答案你應該也發現了：人總是愛那個不愛自己的。而這位人帥聰明又多金的 Baltar 博士，竟然被當成愛不到的替身床伴，這有多傷他的自尊不難想像，無怪乎他玩牌要跟 Apollo 嗆聲，回頭再跟 Starbuck 擺他副總統的官架子。「從沒看過你這樣子耶， Gaius ⋯⋯但不知為何有點令人失望啊！太普通。」 Head Six 沒去當心理師真是可惜了，她戳人痛點有夠精準的。嫉妒是一個非常普遍，也很難避免的人性弱點，不過我還是要建議你，發覺到自己有這種心理時，要想辦法儘量減低它的影響——它對你人生福祉的危害，可不僅僅是嘴臉難看，淪為笑柄那麼簡單而已。

Baltar 到軍官艙房想找 Starbuck 不知道談什麼，沒找到人，只見到拿著配槍，要死不死下不了決心的 Boomer 。這時他想起了 Head Six 的警告，於是接下來一分半鐘在螢幕上發生的事，我只能跟 Head Six 一起看得瞠目結舌，除了喃喃自語「靠北啊，幹」以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有時候⋯⋯有時候我們必須要擁抱那些，開展在我們面前的選擇。」
「擁抱什麼？」
「生命是一種祝福，但也可能變成一種詛咒。（轉身，認真）相信我，我跟你說，這世界上有遠比死亡還糟糕得多的事。」
「你的意思是⋯⋯」
「不不不（擺手打斷對方），我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你只要傾聽你的內心，然後擁抱那個你心知肚明是正確的決定。」
（ Boomer 在思考他的話意時， Baltar 起身，在她額頭上輕吻一下）

所有想要操控人心的人——以及更重要的，所有不想要被人操控的人——都要非常留意 Baltar 怎麼說這段話：他的頓點節奏，他的遣詞用句，他在哪些字眼上加強語氣，以及最重要的，他如何讓人家覺得這是她自己做的決定。這是一段我覺得我不能說得太明白，但恐怕已經不小心說得太明白的可怕表演。

然而即使是這麼可怕，操控人心的話術示範，都沒有辦法阻止 Boomer 執行她最不想執行的「程式」，因為被 Head Six 評點為很軟弱的她，就連一鼓作氣拿槍轟掉自己腦袋這件事都辦不到。對於這個內心天人交戰了一整季，很多時候身不由己的可憐女生，很多人也許感到不勝欷歔，不過我卻要說一句聽起來有點冷血的話：如果她著實不知道要拿自己怎麼辦，至少她可以選擇去死。不管 Baltar 「開導」她，有多少成分是為了一己之私（我認為接近百分之百），但他確實說出了看待這件事情的正確角度。而每當你聽到正確的論點，卻因為各種理由而沒有照做，早晚你會為了沒有做出正確的決定，付出你想像不到的代價。

那麼誰又是作出正確決定的大師呢？除了我們又愛又恨的 Gaius Baltar 還有誰呢？你也許會覺得他有 Head Six 下指導棋實在是太作弊了，你要是也有個天使給你耳提面命該有多好，但我的經驗告訴我，聽天由命絕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容易——你只要想想看如果你是 Baltar ，你聽信了 Head Six 的話，抓個機會從看似安全的 Galactica 上頭溜走，結果換得的是坐在著火的飛機裡，滿身血污地墜毀在行星上，頭上還有滿滿的 Cylon 飛來飛去，你還不把上帝的祖宗十八代全請出來問候一番。

上帝的劇本既曲折又獵奇，看起來往往就是擺明了在惡搞你，可你倘若不想跟 Boomer 一樣，對自己的生命完全無法作主，或是跟其他那些人一樣，為自己作主得亂七八糟的話，你最好還是多聽幾遍第一季結尾的神曲〈 The Shade of Things to Come 〉，然後乖乖地上帝叫你演啥你就演啥，即使那戲份有時候看起來完全無厘頭。「信我者得永生」，祂可沒說永生是免費的。